斯時史文恭出馬,橫殺過來,宋江陣上秦明要奪頭功,飛奔坐下馬來迎。二騎相交,軍器并舉。約鬥二十餘合,秦明力怯,望本陣便走。史文恭奮勇趕來,神槍到處,秦明後腿股上早着,倒攧下馬來。呂方、郭盛、馬麟、鄧飛四将齊出,死命來救。雖然救得秦明,軍兵折了一陣。收回敗軍,離寨十裡駐紮。宋江叫把車子載了秦明,一面使人送回山寨将息,再與吳用商量:教取大刀關勝、金槍手徐甯,并要單廷珪、魏定國四位下山,同來協助。宋江自己焚香祈禱,占蔔一課。吳用看了卦象,便道:“雖然此處可破,今夜必主有賊兵入寨。”宋江道:“可以早作準備。”吳用道:“請兄長放心,隻顧傳下号令,先去報與三寨頭領,今夜起東西二寨,便教解珍在左,解寶在右,其餘軍馬各于四下裡埋伏。”已定。
是夜,天清月白,風靜雲閑。史文恭在寨中對曾升道:“賊兵今日輸了兩将,必然懼怯,乘虛正好劫寨。”曾升見說,便教請北寨蘇定、南寨曾密、西寨曾索引兵前來,一同劫寨。二更左側,潛地出哨,馬摘銮鈴,人披軟戰,直到宋江中軍寨内,見四下無人,劫着空寨,急叫中計,轉身便走。左手下撞出兩頭蛇解珍,右手下撞出雙尾蠍解寶,後面便是小李廣花榮,一發趕上,曾索在黑地裡被解珍一鋼叉,搠于馬下。放起火來,後寨發喊,東西兩邊,進兵攻打寨栅。混戰了半夜,史文恭奪路得回。
曾長官又見折了曾索,煩惱倍增,次日要史文恭寫書投降。史文恭也有八分懼怯,随即寫書,速差一人赍擎,直到宋江大寨。小校報知,曾頭市有人下書,宋江傳令,教喚入來。小校将書呈上,宋江拆開看時,寫道:
“曾頭市主曾弄頓首,再拜宋公明統軍頭領麾下:日昨小男,倚仗一時之勇,誤有冒犯虎威。向日天王率衆到來,理合就當歸附。奈何無端部卒,施放冷箭,更兼奪馬之罪,雖百口何辭!原之實非本意。今頑犬已亡,遣使講和。如蒙罷戰休兵,将原奪馬匹,盡數納還,更赍金帛犒勞三軍,免緻兩傷。謹此奉書,伏乞照察。”
宋江看罷來書,心中大怒,扯書罵道:“殺吾兄長,焉肯幹休?隻待洗蕩村坊,是吾本願!”下書人俯伏在地,凜顫不已。吳用慌忙勸道:“兄長差矣。我等相争,皆為氣耳。既是曾家差人下書講和,豈為一時之忿,以失大義?”随即便寫回書,取銀十兩,賞了來使。回還本寨,将書呈上。曾長官與史文恭拆開看時,上面寫道:
“梁山泊主将宋江,手書回複曾頭市主曾弄帳前:國以信而治天下,将以勇而鎮外邦,人無禮而何為,财非義而不取。梁山泊與曾頭市自來無仇,各守邊界。奈緣爾将行一時之惡,惹數載之冤。若要講和,便須發還二次原奪馬匹,并要奪馬兇徒郁保四,犒勞軍士金帛。忠誠既笃,禮數休輕。如或更變,别有定奪。”
曾長官與史方恭看了,俱各驚憂。次日曾長官又使人來說:“若肯講和,各請一人質當。”宋江不肯,吳用便道:“無傷。”随即便差時遷,李逵、樊瑞、項充、李衮五人前去為信。臨行時,吳用叫過時遷,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休得有誤。”不說五人去了,卻說關勝、徐甯、單廷珪、魏定國到了。當時見了衆人,就在中軍紮駐。
且說時遷引四個好漢來見曾長官。時遷向前說道:“奉哥哥将令,差時遷引李逵等四人前來講和。”史文恭道:“吳用差遣五個人來,必然有謀。”李逵大怒,揪住史文恭便打。曾長官慌忙勸住。時遷道:“李逵雖然粗魯,卻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特使他來,休得疑惑。”曾長官中心隻要講和,不聽史文恭之言,便教置酒相待,請去法華寺寨中安歇,撥五百軍人前後圍住。卻使曾升帶同郁保四來宋江大寨講和。二人到中軍相見了,随後将原奪二次馬匹,并金帛一車,送到大寨。宋江看罷道:“這馬都是後次奪的。正有先前段景住送來那匹千裡白龍駒照夜玉獅子馬,如何不見将來?”曾升道:“是師父史文恭乘坐着,以此不曾将來。”宋江道:“你急忙快寫書去,教早早牽那匹馬來還我。”曾升便寫書,叫從人還寨讨這匹馬來。史文恭聽得,回道:“别的馬将去不吝,這匹馬卻不與他。”從人往複去了幾遭,宋江定死要這匹馬。史文恭使人來說道:“若還定要我這匹馬時,着他即便退軍,我便送來還他。”
宋江聽得這話,便與吳用商量。尚然未決,忽有人來報道:“青州、淩州兩路有軍馬到來。”宋江道:“那厮們知得,必然變卦。”暗傳下号令,就差關勝、單廷珪、魏定國去迎青州軍馬;花榮、馬麟、鄧飛去迎淩州軍馬。暗地叫出郁保四來,用好言撫恤他,十分恩義相待,說道:“你若肯建這場功勞,山寨裡也教你做個頭領。奪馬之仇,折箭為誓,一齊都罷。你若不從,曾頭市破在旦夕,任從你心。”郁保四聽言,情願投拜,從命帳下。吳用授計與郁保四道:“你隻做私逃還寨,與史文恭說道:‘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講和,打聽得真實了。如今宋江大意隻要賺這匹千裡馬,實無心講和,若還與了他,必然翻變。如今聽得青州、淩州兩路救兵到了,十分心慌,正好乘勢用計,不可有誤。’他若信從了,我自有處置。”
郁保四領了言語,直到史文恭寨裡,把前事具說一遍。史文恭領了郁保四來見曾長官,備說宋江無心講和,可以乘勢劫他寨栅。曾長官道:“我那曾升當在那裡,若還翻變,必然被他殺害。”史文恭道:“打破他寨,好歹救了。今晚傳令與各寨,盡數都起,先劫宋江大寨。如斷去蛇首衆賊無用,回來卻殺李逵等五人未遲。”曾長官道:“教師可以善用良計。”當下傳令與北寨蘇定、東寨曾魁、南寨曾密,一同劫寨。郁保四卻閃入法華寺大寨内,看了李逵等五人,暗與時遷走透這個消息。
再說宋江同吳用說道:“未知此計若何?”吳用道:“如是郁保四不回,便是中俺之計。他若今晚來劫我寨,我等退伏兩邊,卻教魯智深、武松引步軍殺入他東寨;朱仝、雷橫引步軍殺入他西寨;卻令楊志、史進引馬軍截殺北寨。此名番犬伏窩之計,百發百中。”
當晚卻說史文恭帶了蘇定、曾密、曾魁,盡數起發。是夜月色朦胧,星辰昏暗。史文恭、蘇定當先,曾密、曾魁押後,馬摘銮鈴,人披軟戰,盡都來到宋江總寨。隻見寨門不關,寨内并無一人,又不見些動靜,情知中計,即便回身。急望本寨去時,隻見曾頭市裡鑼鼓炮響,卻是時遷爬去法華寺鐘樓上撞起鐘來,聲響為号,東西兩門,火炮齊響,喊聲大舉,正不知多少軍馬,殺将入來。
卻說法華寺中李逵、樊瑞、項充、李衮一齊發作,殺将出來。史文恭等急回到寨時,尋路不見。曾長官見寨中大鬧,又聽得梁山泊大軍兩路殺将入來,就在寨裡自缢而死。曾密徑奔西寨,被朱仝一樸刀搠死。曾魁要奔東寨時,亂軍中馬踐為泥。蘇定死命奔出北門,卻有無數陷坑,背後魯智深、武松趕殺将來,前逢楊志、史進,亂箭射死蘇定。後頭撞來的人馬,都攧入陷坑中去,重重疊疊,陷死不知其數。
且說史文恭得這千裡馬,行得快,殺出西門,落荒而走。此時黑霧遮天,不分南北。約行了二十餘裡,不知何處。隻聽得樹林背後,一聲鑼響,撞出四五百軍來。當先一将,手提杆棒,望馬腳便打。那匹馬是千裡龍駒,見棒來時,從頭上跳過去了。史文恭正走之間,隻見陰雲冉冉,冷氣飕飕,黑霧漫漫,狂風飒飒,虛空中一人當住去路。史文恭疑是神兵,勒馬便回,東西南北,四邊都是晁蓋陰魂纏住。史文恭再回舊路,卻撞着浪子燕青,又轉過玉麒麟盧俊義來,喝一聲:“強賊,待走那裡去!”腿股上隻一樸刀,搠下馬來,便把繩索綁了,解投曾頭市來。燕青牽了那匹千裡龍駒,徑到大寨。宋江看了,心中一喜一怒:喜者得盧員外建功;怒者恨史文恭射殺晁天王,仇人相見,分外眼睜。先把曾升就本處斬首,曾家一門老少盡數不留。抄擄到金銀财寶,米麥糧食,盡行裝載上車回梁山泊,給散各部頭領,犒賞三軍。
且說關勝領軍殺退青州軍馬,花榮領兵殺散淩州軍馬,都回來了。大小頭領,不缺一個。又得了這匹千裡龍駒照夜玉獅子馬,其餘物件,盡不必說。陷車内囚了史文恭,便收拾軍馬,回梁山泊來。所過州縣村坊,并無侵擾。回到山寨忠義堂上,都來參見晁蓋之靈。宋江傳令,教聖手書生蕭讓作了祭文,令大小頭領人人挂孝,個個舉哀,将史文恭剖腹剜心。
享祭晁蓋已罷,宋江就忠義堂上與衆弟兄商議立梁山泊之主。吳用便道:“兄長為尊,盧員外為次,其餘衆弟兄各依舊位。”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遺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揀是誰,便為梁山泊之主。’今日盧員外生擒此賊,赴山祭獻晁兄,報仇雪恨,正當為尊,不必多說。”盧俊義道:“小弟德薄才疏,怎敢承當此位!若得居末,尚自過分。”宋江道:“非宋某多謙,有三件不如員外處: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員外堂堂一表,凜凜一軀,有貴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衆弟兄不棄,暫居尊位;員外生于富貴之家,長有豪傑之譽,雖然有些兇險,累蒙天祐。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附衆,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寸箭之功;員外力敵萬人,通今博古,天下誰不望風而服。尊兄有如此才德,正當為山寨之主。他時歸順朝廷,建功立業,官爵升遷,能使弟兄們盡生光彩。宋江主張已定,休得推托。”盧俊義拜于地下,說道:“兄長枉自多談,盧某甯死,實難從命。”吳用勸道:“兄長為尊,盧員外為次,人皆所伏。兄長若如是再三推讓,恐冷了衆人之心。”原來吳用已把眼視衆人,故出此語。隻見黑旋風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拼命,跟将你來,衆人都饒讓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隻管讓來讓去,做甚鳥!我便殺将起來,各自散夥!”武松見吳用以目示人,也發作叫道:“哥哥手下許多軍官,受朝廷诰命的,也隻是讓哥哥,如何肯從别人?”劉唐便道:“我們起初七個上山,那時便有讓哥哥為尊之意,今日卻要讓别人!”魯智深大叫道:“若還兄長推讓别人,灑家們各自撒開!”宋江道:“你衆人不必多說,我自有個道理,盡天意,看是如何,方才可定。”吳用道:“有何高見,便請一言。”宋江道:“有兩件事。”正是:教梁山泊内,重添兩個英雄;東平府中,又惹一場災禍。直教天罡盡數投山寨,地煞空群聚水涯。畢竟宋江說出那兩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