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有些驚訝于張纮的反應,但稍微想一想,又釋然了。
想想鄧公當年做出這個決定時的影響就知道了。中華五千年文明,兩千年帝制,近百年民主,什麼時候有一把手退休的?漢代雖然離他那個時代還有一千八百年之久,往前算的曆史卻更長,從堯舜算起卻有三千多年,從秦始皇統一天下開始算也有四百多年,以帝制而論,已經過了少年期,是成年人了。
張纮也說了,有史以來,真正主動退位的天子隻有一個:堯。那還是在禅讓時代。
雖然到這個時代已經七八年,從外表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潛意識裡,我還是一個穿越者。孫策感慨的同時隐隐有些不安。王莽就因激進被後世調侃為穿越者,我這個貨真價實的穿越者不會真成王莽第二吧?雖說到目前為止還算成功,可王莽何嘗不是?他在萬衆擁戴中登上帝位的時候,誰會想到後來衆叛親離?
“張相,祢衡用王莽來影射我,我和王莽是不是有點像?”孫策半真半假,含笑問道,心裡卻有些忐忑,笑容也不太自然。
張纮很認真的考慮了一下。“的确有點像,但也隻是像而已。”
“說來聽聽。”
“王莽是書生,大王不是。”
孫策揚了揚眉,心中自嘲。其實我也是書生,隻不過是二十一世紀的書生。我對政治的了解完全來自書本,實踐經驗未必比王莽更多。
見孫策情緒低落,張纮以為他為被祢衡比作王莽而失落,進一步解釋道:“王莽是書生,從小生在權貴之家,接受儒門學問。儒門學說重道輕術,王莽一生都在宮城裡打轉,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天下是什麼樣子,也根本不清楚如何治理天下,一心以為掌握了權柄就能實現儒門的理想,憑着一腔熱皿強行推進各種不切實際的新政,用力越大,危害越重。大王則不然。大王起自寒微,身率士伍,重道而不輕術,步步為營,與王莽形似而神異。祢衡狂生,又有意攻讦,大王不必介懷。”
孫策笑了笑。他當然不會在意祢衡說什麼,他隻是不想步王莽後塵而已。張纮說得沒錯,他和王莽的做法看似相近,其實不同,但有一點張纮也不清楚,他很可能犯和王莽一樣的毛病:激進。王莽的理想是内聖外王,他的理想是民主富強,可是再好的政策,一旦激進了,脫離了現實,那就離亂政不遠了。
以史為鑒,仔細研究一下王莽的曆史非常有必要。
——
兩天後,孫策派人請來了蔡邕。
蔡邕精神非常好。史書初稿基本完成,正由學生校對,準備印行,他暫時沒什麼大事,聽說孫策想了解王莽的故事,他欣然從命。
“大王可謂知史者也。”蔡邕撫着花白的胡須,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于大王而言,王莽的借鑒意義絕非董卓可比,雖然将軍也是武夫。”
孫策的臉有些黑。這老頭越來越不會說話了,當年就嫌棄我是武夫,現在還說我是武夫。你以為我真是武夫?其實我也是讀書人,我隻是不想和你計較而已,真要逼急了我,我侃死你。
孫策咳嗽了一聲:“蔡公,為王莽作傳,可不能像你之前的史書那麼寫。”
蔡邕讪讪。他知道孫策雖然同意他印行寫就的書稿,卻并不滿意,隻是除了孫策本人之外,抱同樣觀點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襄陽書院,他的學生以及來訪的學者看到那些史稿後都贊不絕口,他多少有些飄飄然,不知不覺的将孫策的不滿抛諸腦後。此刻被孫策當面提醒,立刻從雲端落了地。
“請大王明示。”
孫策淡淡地說道:“蔡公如何看待王莽的成敗得失?”
蔡邕不敢大意。他聽得出孫策的言外之意。如果他看待王莽的觀點達不到孫策的要求,孫策不會讓他承擔這個任務。這個任務做不做不重要,重要的史書的修訂也可能會另選他人。這部史書是他一生的心皿,豈能由别人來修訂?由他自己修訂,那是精益求精,更上一層。由别人修訂,他的史書就成了參照物,是一種失敗的象征。
得失心一起,蔡邕更不敢輕易作答,考慮了很久,才說道:“王莽之失,在乎好高骛遠,過猶不及。”
孫策不置可否,示意蔡邕接着說。蔡邕更加忐忑,說話也更謹慎,認真籌措言辭,不敢輕易發表意見。孫策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下文。見此情景,孫策也不催他,讓人為他準備房間,讓他慢慢考慮,慢慢反省,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說。
蔡邕有點蔫。
蔡邕被孫策扣下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後院,有人歡喜有人擔心。歡喜的是劉和、孫匡,他們有機會向蔡邕請教繪藝了。擔心的是袁衡、袁權,蔡邕名滿天下,襄陽書院又聚集了不少讀書人,孫策對他不夠禮敬很容易被引申為對讀書人的怠慢。
一向不怎麼管事的袁衡親自出面,向孫策了解情況。
見袁衡盛裝出席,袅袅娉娉的拜在面前,孫策有些意外。得知她是來詢問蔡邕的事,孫策忍不住笑了。“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姊姊讓你來的?”
袁衡有點窘迫,第一次以正妻的身份進言,她還不太适應。“是姊姊,不過妾也覺得姊姊的擔心有道理。大王就算想留下蔡公,商讨學問,也該讓人到襄陽書院做個說明,以免誤會。人言可畏,襄陽書院有很多讀書人,不僅有中原的,還有益州、交州的,新年将近,不少人将返鄉過年,如果把這樣的消息帶回去,難免對大王的名聲不利。”
“看來該反省的不僅是蔡公。”孫策撚着手指,收起笑容,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你覺得我會在乎那些讀書人怎麼想?”
袁衡臉上泛起微紅,她抿着嘴唇,長長的眼睫毛閃了閃,躬身施禮。“請大王指教。”
“王後可知現在的讀書人有幾種?襄陽書院的讀書人又是哪一種為主?”
袁衡眼神疑惑。“讀書人……還有不同?”
見袁衡一臉茫然,孫策有些遺憾。袁衡和外面接觸太少了,根本不了解情況。他招了招手,讓袁衡坐到身邊來,挽着她的手。“阿衡,如今的讀書人有兩大類:一類是你們心目中的讀書人,一類是我寄予厚望的讀書人。你們說的讀書人讀聖賢書,一輩子在聖人劃的圈子裡打轉,動辄聖人如何如何,一心想治國平天下,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那本事。我寄予厚望的讀書人是讀書識字,卻不局限于聖人的圈子,而是以天地萬物為宗,能踏踏實實的做事情,哪怕這些事看起來微不足道。”
袁衡的小手被孫策握在手中,感受着孫策掌心的溫熱和力量,心跳加快,臉也更熱了。她不敢看孫策的眼睛,垂下眼皮,強迫自己集中精力,考慮孫策的問題。
“大王說的後一種讀書人,當是指郡學堂、木學堂、講武堂畢業的學生吧?”
孫策點點頭。南陽是最早推行新政的地方,幼稚園、木學堂、講武堂都是先在這裡推行的,三年幼稚園、三年郡學堂或者講武堂、木學堂,第一批畢業生已經走入工作崗位。這些人有一半左右出身卑微,以前是不太可能有機會讀書識字的,所以不介意做匠師或者從軍,大部分人都進了木學堂做匠師,或者進軍中做侍從,真正留在郡學堂做學問的是極少數。即使進郡學堂做學問,他們也和舊式的讀書人有所不同。
他們才是孫策的希望。那些一心隻在聖人經典,被孫策稱為舊式讀書人從來不是孫策關注的重點,他不會克制打壓他們,但也不會太把他們當回事,願意合作的不拒絕——比如邯鄲淳、胡昭等人,他們可以在郡學堂做教師,領取一份俸祿,不願意合作的也不強求,由他們自生自滅——襄陽書院的不少學生就算于這一類。袁衡擔心這些人會對孫策名聲不利,實在是多慮了。
幾個死讀書、不明事理的讀書人,能興多大的風浪?連許劭都被我罵跑了,我還怕他們?
聽了孫策的解釋,袁衡有點窘迫。“大王教訓得是,妾也該反省,不能抱殘守缺。”
“你曆事淺,平時不怎麼與外人接觸,有這樣的想法倒也正常。姊姊怎麼會這麼想?”
袁衡掙脫了孫策的手,拜伏在地。“是妾愚笨,沒有領會姊姊的良苦用心,請大王恕罪。”
孫策狐疑的打量着袁衡。袁衡的言行舉止都有王後風範,隻是未免太規矩,連握握小手都局促不安,說句話都要有闆有眼,一副朝堂問對的樣子。正當豆寇年華,卻沒一點朝氣靈動。袁權一心要讓妹妹做王後,生嫡子,不肯讓她有一絲失誤,會不會過猶不及,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泥胎木偶?
看來應該和她溝通溝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