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旱災已經初現苗頭,饑荒幾乎在所難免,區别隻有于程度不同。如果發生大饑荒,大量百姓為了生存而外逃,朝廷将成為無根之木。
關中早已不是曾經的沃野千裡,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三郡加起來,戶口不到十萬。當初之所以選擇遷都關中,是因為從洛陽遷來了十幾萬戶,加上關中原有的戶口,總數超過二十萬。如果運籌得當,趁着關東大戰,再吸引一部分戶口,歸化一部分羌人,在關中屯田,至少可以實現朝廷割據關中的計劃。
但上蒼似乎不打算給他們這個機會,剛剛穩定下來,開始屯田,興建木學堂,推行新政,去年就來了一場大雨,今年接着又大旱,關中本來就沒什麼積儲,根本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人口外逃幾乎成為必然。沒有了人口,朝廷靠什麼發展?
要想穩住局面,避免大量戶口損耗,最好的辦法就是搶在人口外逃之前,從外地運糧,緩解災情,盡可能将人口留在關中。關中人将來還可機會再回來,洛陽人一旦離開關中,再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乎。
哪兒有糧?益州有糧,荊州、揚州有糧,冀州也有糧。按照荀彧的計劃,如果袁紹能從冀州運兩三百萬石糧來,什麼事都解決了,袁紹還能收獲大批民心。但他很清楚,袁紹既沒這麼做的意願,也沒這麼做的能力。冀州有糧,但冀州的糧在冀州世家手裡,世家不同意,袁紹就無糧可運。
如此一來,能幫助朝廷解決這個難題的就隻有益州、荊州、揚州。益州隔着重山峻嶺,運輸困難,而且曹操正與劉焉交戰,就算擊敗劉焉,短時間内能籌集多少糧食也說不準。隻有從荊州運糧最方便,由武關道入關中,以南陽的強大運力,幾乎是舉手之勞。
孫策新得揚州,周瑜新得荊州江南四郡,隻要孫策願意,籌集幾百萬石糧不成問題。
荀彧不願意給孫策這個機會,但他除了向孫策求援,沒有别的辦法可想。他總不能看着關中的百姓外逃,總不能看着大漢剛剛看到一點希望又面臨崩潰。就算他可以狠下心來拒絕,也會有其他人與孫策合作。
比如鐘繇。
荀彧清楚,和他相比,鐘繇對袁紹一直沒什麼好感。如果由鐘繇接替他的位置,袁紹與朝廷之間的聯系就又薄了幾分。鐘繇把這個機會留給他,隻是不想讓孫策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麼分歧。可若是他拒絕了這個機會,鐘繇不會再推辭。
有能救朝廷之急的糧食在手,鐘繇獲得天子信任并不難。相反,如果他一心為袁紹着想,不顧朝廷的安危,天子也不會再信任他。
荀彧扶着車門,低着頭,一陣陣冷汗湧出,浸濕了衣領,滴在兇前,落在地上。
鮑出見荀彧搖搖欲墜,連忙趕了過來,想将荀彧扶下去。荀彧的腳邁了幾次,想就此下車,可是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下了這個車,就再也沒機會上來了。
荀彧咬緊牙關,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緩緩推開鮑出,回到小榻上,眯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蔣幹。
蔣幹笑了,倒了一杯冰果漿遞了過來。“令君消消暑,不急,慢慢想。”
荀彧慢慢垂下眼皮,看着手中的果漿。果漿很涼,但他的心裡更涼。
蔣幹慢條斯理地品着酒,笑盈盈地看着荀彧,心裡說不出的得意。王佐之才又如何,荀家子弟又如何,沒有糧食,你就隻能受我擺布。你的才華也許可以和張子綱相提并論,可是張子綱背後站着孫将軍,你背後有誰?一個自高自大的世家子弟,一個尚未成年的少年天子。
亂世不僅君擇臣,臣亦擇君,這要是選錯了,任你有伊呂之才也無濟于事。
荀彧呷了兩口果漿,慢慢定下神來。他将鐘繇、蔣幹的話聯系在一起,知道自己沒有太多的選擇了。袁紹接連犯下大錯,汝颍人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必須有另外的選擇。朝廷需要孫策提供糧食,何颙也需要孫策既往不咎,他沒有什麼和孫策談判的資本,隻能選擇讓步,先渡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隻有活下去,而且牢牢的把握着朝廷和天子,他才有機會實現自己的計劃。
“關于袁冀州矯诏的事,有哪些證據?”
蔣幹意味深長的笑了。荀彧稱袁紹為袁冀州,這是把袁紹和孫堅擺在一個層次上說話,是一個不小的進步。“郭異、賀純就在廷尉獄裡,你們沒問?”
“沒有人說此事與袁冀州有關。”荀彧耷拉着眼皮,裝作聽不懂蔣幹的調侃,卻控制不住面皮發燙。“這麼大的事,總要确鑿的證據才行。”
“那我回頭給孫将軍消息,請他将相關的證據送到長安來。拿下任城後,繳獲了不少文書,應該用得上。對了,需要将袁譚也解送過來嗎?辦個獻俘儀式,說不定上蒼感動,能下一場雨。”
荀彧咬着嘴唇,強忍着不讓自己爆粗口罵人。獻俘,殺袁譚祭天?袁紹知道了,這得把荀家在邺城的近百口人殺得一幹二淨。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漿,卻喝到了皿腥味。
“蔣君,除了清查矯诏案,孫将軍還有什麼要求?”
蔣幹皺了皺眉。“荀令君,我們能不打啞謎嗎?”
“什麼啞謎?”
“荀令君,孫将軍從來沒有過份的要求,他其實和你一樣,隻希望有一個賞罰分明的朝廷,隻希望有一個太平安定的天下。你們能做到,他樂見其成。你們做不到,他就把那些道貌岸然、滿口道德文章的僞君子清除幹淨,自己建一個朗朗乾坤。”
荀彧嘴角動了動,剛準備反唇相譏,蔣幹突然坐直,身體前傾,臉一直頂到荀彧面前,與荀彧四目相對,額頭幾乎頂着荀彧汗津津的額頭。
“荀令君,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荀彧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身體向後仰,與蔣幹拉開距離。他看着蔣幹的臉,眉梢不由自主的抽搐着,失去皿色的嘴唇顫了幾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點頭示意。
蔣幹眼睛淩厲,步步緊逼。“你确定你真的明白?”
“我……明白。”荀彧咬着嘴唇,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還有一絲鮮皿。
蔣幹揚了揚眉,退了回去,似笑非笑。“你最好明白。以你們那種坐而論道的作風,等把矯诏案查清楚,诏告天下,關中戶口能否剩下一半,真的不好說。荀令君,時不我待啊,你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