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有些不知所措。長身欲起,卻又停住,欲起不起。張口欲言,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孫策含笑的目光掃了過來。“仲謀,你還有什麼要求?母後和姑母都在,不妨直言。”
孫權咽了口唾沫,嗫嚅道:“陛下親征,勞動母後大駕,未免興師動衆,天下不安。還請陛下三思。”
孫策笑笑。“此戰乃是平定天下的最後一戰,需動用大軍二十萬,多幾個人又有何妨?”他撚了撚手指,又道:“之前因為交州的戰事,你我兄弟至今心有芥蒂。這幾年,我常常想,或許是我太嚴厲了,對你有些不公平。今天就當着母後和姑母的面,我們做個約定,如何?”
孫權眼神微閃,心中不安。“什麼……約定?”
“這次你随駕出征,我給你機會,證明一下你自己的能力。從千人校尉做起,你若能作戰立功,我就随例拔擢,直到戰事結束。你若能将萬人,我就讓你做萬人督。你若能像叔弼、尚香一樣将數萬人征戰,我就讓你和他們一樣為都護,統兵征伐海外。如何?”
孫權看着面帶微笑的孫策,一時遲疑。
他當然清楚孫策對他堅請出征不悅,想借這個理由讓他知難而退。他是長沙王,不可能棄了王位,去做什麼萬人督。孫翊、孫尚香是左右都護,本部就有兩萬人,再加上從屬他們的人馬,有四五萬人。一場大戰,就算他再善戰,又怎麼可能從一個校尉積功升遷至萬人将,甚至指揮數萬人作戰?
中軍那些驕兵悍将聽不聽他的命令都不好說。如果孫策給他們命令,他們趁亂砍了自己都有可能。
隻是推辭容易,以後他就無法再提類似的要求,否則任何人都會覺得他無理取鬧。
“臣自揣妄陋,豈敢與左右都護比肩。”孫權心中惱怒,臉上卻不露出分毫。他早就估計到孫策不會這麼輕易的答應他,肯定會設法阻攔,讓他自己放棄,此刻并不意外。他拱拱手,恭恭敬敬地說道:“隻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蒙陛下不棄,臣感激不盡,願率長沙将士,随陛下征戰,破蜀國,擒曹操,殺士燮,報殺父之仇,然後解甲歸田,死而無憾。”
提到殺父之仇,孫策眉毛輕挑,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點了點頭。孫堅之死是他心頭的一根刺,本不想提,既然孫權主動提出來了,他也不便拒絕。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回長沙,整頓兵馬,秋後為大軍前鋒,直取益州。”
“唯,謝陛下。”孫權松了一口氣,躬身拜謝。他原本還擔心孫策不同意他回長沙征發士卒,這才擡出為父報仇的理由。長沙是孫堅做過太守的地方,如今又是他的封國,雖說新征發的士卒還需要訓練,不如現有的軍隊精練,卻是他有可能掌握的力量,至少比孫策調撥的将士更可靠。
長沙是大郡,近三十萬戶,再加上附近山裡的蠻越,征發一兩萬人很容易。
雖然聞得到孫策、孫權之間的意氣,可是見他們達成了一緻,吳太後還是很欣慰。她知道,孫策這次讓步很大,誠意無可置疑。如果這一次孫權還不滿意,他就真的太過份了。
商量已定,孫策又坐了一會,起身告辭。
吳太後命孫權送送孫策。孫權應了,起身跟了出去。吳太後看着兄弟倆的背影,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妹妹,你說,陛下出征,讓我們跟着去,究竟是何用意?”
孫大長公主笑道:“天下最難斷的事就是家事,即使陛下英明果斷,常人難及,遇到家事也束手無計,隻好請你這個做母親的出面,做個見證,免得以後又各執一辭,說不清楚。”
吳太後苦笑着搖搖頭。“妹妹,我雖然糊塗,卻也不瞎,看得到陛下是如何對待這幾個弟妹的。要說錯,自然是仲謀錯了。可是仲謀也有他的難處,看着叔弼、尚英兩個小的都統兵數萬,坐鎮一方,他這個兄長卻背負着罵名,如何能忍?他心中不服,你讓我這個做母親的怎麼辦?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孫大長公主伸手拍拍吳太後的手背。“陛下仁孝,體諒你的難處,所以給仲謀這個機會。這下子,你該滿意了吧?按照朝廷法度,國内的藩王可是不能治民的,更遑論統兵。”
“是啊,是啊。”吳太後連連點頭,表示認同。“陛下這次真是仁至義盡了。仲謀若是仍不滿意,縱使陛下不計較,我也不能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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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策出了殿,站在廊下,看着遠處的與群星混在一起的萬家燈火,一時沉默。
孫權拱着手,站在一旁,同樣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孫策轉身,看了孫權一眼。“你打算什麼時候起身?”
“唯陛下吩咐。”
“既然決定了,就不要猶豫,早點準備吧。”孫策擡起手,拍拍孫權的肩膀。“長沙是父親征戰過的地方,威名尚在,你這次去長沙征發士卒,從軍征戰,不要辜負了他的英名。”
“臣盡力而為。”
“嗯。”孫策微微颌首,收回手,轉頭看向遠處。“在家為兄弟,在朝為君臣。你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出面的,現在就提,等到了長沙,怕是不太方便。叔弼雖好說話,孔明卻不是一個随便的人。”
孫權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他何嘗不知道去長沙征兵的難處,隻是他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擇。
“多謝陛下關心。臣舉止狂悖,已經讓陛下為難了,不敢再做份外之求。剛剛太後說,資助臣五百部曲,護臣周全。太後一片愛心,臣不敢推辭,隻是五百部曲實在太多……”
“不多。”孫策打斷了孫權。太後送了五百部曲,他總不能說太多,非逼着孫權撤減一些。既然同意了讓孫權回長沙征發士卒,他就不打算在這些細節上計較。“藩王将兵,于例不合,難免有一些意見。你好好打,不要讓我被人指後脊梁。”
孫權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躬身行禮。“累及陛下,臣無地自容。”
他很清楚,孫策登基之際就有明诏,封在國内的藩王不治民,不治兵。計劃将來出征海外的藩王則一直沒有正式封王,孫翊、孫尚香如此,袁耀也是如此。孫策封他為長沙王,本來就有阻止他統兵的可能,現在他堅請出兵,孫策是有足夠的理由撤藩的。
之所以沒這麼做,一是照顧他的面子,二是留下後路。一旦他作戰不利,随時可以免去他的兵權,讓他以長沙王就國。到了那時候,任誰都不能說孫策寡恩,隻會說他不自量力。
孫策笑了兩聲,又問道:“仲謀,若是将來有機會統兵,出海征伐,你想去哪個方向?”
孫權思索片刻,搖搖頭。“臣還沒想過。陛下覺得哪個方向比較合适?”
孫策想了想。“南方吧。叔弼向東,尚香向西,你向南。太史慈是安南大都督,但他不會走得太遠,最多交州之外五千裡。你如果有興趣南下,五千裡之外,任你橫行。如何?”
孫權眉頭微蹙,沉吟道:“交州之外五千裡,還有人煙嗎?”
孫策瞥了孫權一眼。“你沒聽徐公河說嗎?按照他們的計算,大地為球,直徑近三萬裡,繞地一圈約十萬裡,交州向南五千裡剛過南北分界之赤道。且南方溫暖,總比北方冰天雪地要适宜生存,想來人口不會少。縱使不如中原戶口稠密,半球之地也不會少于一大州。”
孫權眼睛一亮,笑了一聲。“陛下所言甚是,那臣就先謝過陛下了。”
“不用謝。能不能去,還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能力。”孫策無聲地笑笑。“畢竟是未服王化的蠻荒之地,就算有人,想必也比長沙的蠻越更野。你若是沒有那樣的手段,難免會有人以為我借征伐之名流放你。人言可畏,我也不得不防。”
孫權眼珠轉了轉,欲言又止。
孫策沒有再說什麼,示意孫權别送了,下了台階,回自己的行宮去了。
孫權站在台階上,拱着手,看着孫策走遠,眼神閃爍不定。他回想着孫策剛才的話,越想越不安。孫策是真如他所說的那樣給他最後一次機會,還是别有用心?
他猜不透。
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不管孫策是怎麼想的,這都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再抓不住,以後連開口都沒有理由了,就連母親吳太後都不會支持他,更别說其他人。
想想姑母剛才的态度。
勝負榮辱,在此一舉。
孫權在廊下站了片刻,漸漸直起了背,轉身回殿。吳太後正和孫大長公主說話,見孫權回來,殷切的目光投射過來。“仲謀,與你皇兄談得如何?”
孫權露出春風般的和煦笑容。“有阿母出面,自然無往不利。皇兄答應了,我明日便起程去長沙,預先做些準備,恭候母後和皇兄大駕。這次出征,連累母後辛苦,兒臣實在是過意不去。”
吳太後擺擺手,欲言又止,一聲長歎。“仲謀,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多說了,好自為之吧。阿母把醜話說在前頭,這是最後一次,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