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汾陰撤回,經過稷山時,張郃的心情很低落。
他們從安邑而來,走的是鳴條崗南麓,回去的時候卻是要去聞喜,要沿着鳴條崗北麓而行。一來一回,一南一北,不知不覺間,他們又向後退了一步。
開戰以來,一直在退,從虞城退到安邑,從安邑退到聞喜,很可能還要從聞喜退到臨汾,退到永安。從劉備之前的安排來看,最後的打算很可能就是退守并州。如果真到那一天,中山國就真的完了。并州隻剩下太原、上黨兩郡,供養不起大軍,除非中原自亂,否則劉備将永無出頭之日。
中原會自亂嗎?張郃不知道。從袁譚開始,他們就一直等着孫策自亂陣腳,可是到目前為止,孫策不僅沒有亂,反而越戰越強,袁譚成了為亡國之君,劉備成了喪家之犬,關中朝廷俯首稱臣,隻剩下一個小皇帝遠遁益州。孫策即将登基的消息不斷傳來,吳國一片興盛局面,看不到半點内亂的可能。
張郃暗自歎了一口氣。福兮禍所伏,如果不是當初在官渡一戰成名,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有家不能回。
“将軍。”一個親衛叫了一聲,打斷了張郃的思緒。張郃擡起頭,隻見遠處奔來兩騎,騎士們用繩子拽着一個人,那人拼命奔跑,卻還是跑不過戰馬,摔倒在地,被拖着前行。
張郃沉下了臉。雖然就地征糧是慣例,但他和其他将領不同,一向反對虐待當地百姓。這不僅是因為他讀聖賢書,更是因為他清楚,别看這些百姓沒什麼反抗能力,卻有可能成為敵人的耳目,縱容部下欺負百姓更是短視的行為,看似激勵士氣,實則敗壞軍紀。
騎士來到張郃面前,翻身下馬,拱手施禮。張郃沉聲道:“怎麼回事?”
“将軍,此人散布謠言,污蔑中山王和将軍,說中山王馭下不嚴,将軍貪狠如狼,縱容部下擄掠百姓,不像别的将軍軍紀好。”
張郃忍不住想笑,别的将軍,是指王淩嗎?他可知道王淩是什麼人,雖然出自并州世家,也是熟讀聖賢書的人,眼下又是河東太守,但他對百姓可不算好。如果遇到今天這個情況,這個百姓根本沒機會站在王淩的面前。張郃沒吭聲,命人将那個禍從口出的倒黴蛋拉起來。
這百姓很年輕,看起來有些莽,雖然滿身黃土,口鼻都快被土塞住了,還是不肯服軟。他瞪着張郃。“你們就是不行,不如之前經過的那個年輕将軍。他從我們這兒過,雖然也收糧,卻是給了收據,可以抵賬的,還給我們娃娃肉餅吃。”
張郃心裡咯噔一下。他知道這個百姓搞混了,那個給收據的将軍絕對不是中山王的部下,中山軍也沒有肉餅這種東西,這兩樣都是吳軍才有的。
吳軍在附近?
“什麼樣的收據?”張郃忍着心中不安,不緊不慢地問道:”我也可以給你收據的。”
年輕人咧着嘴樂了。“在我懷裡。”又舉起被綁着的雙手,得意的沖着那兩個拖他來的騎士揚了揚眉,眉上的黃土撲簌簌的往下落。“給我解開。”
“解你老母!”一個騎士大怒,擡起馬鞭就要打,卻被張郃制止了。張郃親手解開年輕人,年輕人揉揉腕子,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又慢慢地打開,動作輕柔,就像捧着傳家寶。他甚至不願意交給張郃,隻是亮給張郃看。
看到收據上的字迹,張郃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抽了一下。收據上有一個呂字,這張收據的簽署者不僅是吳軍将領,而且是吳軍中最近風頭甚勁的呂蒙。可是最讓他驚駭的卻不是呂蒙的名字,而是簽署的日期。
這是十天前的收據。
張郃不敢怠慢,仔細詢問,得知十天前有一大批吳國步騎從此地經過,聽說不久之後就分了兵,一路向西,一路向北,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向西的那一路不用說,當是高順、蔣欽,向北那一路卻是呂蒙,不管他們去哪兒了,都不是好消息。
張郃立刻将這個消息報告給張飛。張飛也吓了一跳,叫來王淩一起商量。王淩臉色煞白,脫口而出。
“白波谷,或者永安。”
王淩從太原來,走的就是汾水河谷。永安就在河谷中,東側是霍大山,西側是呂梁山,地形險要。白波谷在臨汾北,有黃巾舊部白波軍在附近活動,也是易守難攻之地。不過白波軍實力有限,一般不敢輕易出擊,不久前為了聲援安邑,曾經攻占臨汾,但很快就被绛邑長賈逵擊退。可若是有了呂蒙的幫助,那情況就不一樣了,白波谷将成為汾水河谷這條喉嚨要道上的一根刺。
這個問題太嚴重了,張飛、張郃都不敢掉以輕心,更不敢輕信誤報。張郃随即親自帶領斥候,沿着那個年輕百姓所說的方向向北探訪,找到了呂蒙經過的位置。春季是旱季,這幾天沒有下雨,大軍經過的痕迹依稀可見。根據遺留的痕迹,張郃斷定,這支大軍有步有騎,至少五千人,甚至更多。
張郃一面派斥候繼續前進,追蹤呂蒙的去向,一邊回報張飛。
張飛知道形勢嚴峻,加快行軍速度,返回聞喜,與張郃一起向劉備做了彙報。得知魯肅派呂蒙向北去了,劉備當時就傻了,司馬懿也懵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白波谷就在臨汾城北,若是呂蒙占據了白波谷,他們就隻剩下臨汾、绛邑和聞喜三縣,連回旋餘地都沒有,就算魯肅不進攻,他們也支撐不了太久,供養數萬大軍需要大量物資,絕非這三個縣的戶口所能維持的。
幾乎沒費什麼口舌,劉備就和所有人取得了一緻。無論如何,必須擊敗呂蒙,攻占白波谷,奪回這條通往并州的要道。他留下裴潛守聞喜,王淩守臨汾,剩下的人馬共五萬步騎全部北上,進攻白波谷。考慮到賈逵在绛邑為長數年,熟悉風土人情,劉備任命賈逵為前軍師,協助張飛軍事。
——
白波軍之前的統帥是郭太。郭太出身貧寒,原名郭大,因仰慕名士郭泰,改名郭太。他讀過一些書,參加過中平五年的大起義,有作戰經驗,在白波軍裡算是人才,甚得白波軍将士信任。
初平元年,董卓據洛陽,關東諸侯起兵讨董,白波軍也在郭太的指揮下向南進攻,董卓擔心後路,便派牛輔、賈诩占有據河東,雙方多次大戰,各有勝負。平地作戰,西涼騎兵優勢明顯,到了山地,白波軍卻占上風,牛輔雖然控制了臨汾以南,卻一直無法徹底剿滅白波軍,雙方僵持了很久。
後來郭太戰死,楊奉、韓暹等人各有部曲,誰也不服誰,白波軍不複往日聲勢,隻有退守白波壘,艱苦度日。白波壘并不在幹道上,離白波谷還有三五裡距離,平時自耕自作,再打劫一些路過的商販作為補充,賈诩、趙昂先後執掌河東,也無力征讨,雙方相安無事。
白波軍很早就和孫策有過聯系,隻是當時孫策的影響不過黃河,暫時威脅不到白波軍,白波軍也沒太當回事,偶爾派人使者聯絡一下。去年孫策蕩平冀州,又傳來即将稱帝的消息,白波軍才緊張起來,商量之後,派楊奉出使建業,向孫策稱臣。
劉備包圍安邑,趙昂派人到白波壘求援時,白波軍之所以願意出兵,并不是給趙昂面子,而是吳王。他們相信劉備不是吳王對手,河東遲早是吳國的領地,這時候再不出力,以後哪有資格讨價還價。不過他們也沒有出死力的想法,得知呂蒙趕到安邑,他們就撤退了。賈逵的進攻不過是個借口罷了,真要擺開陣勢打一打,白波軍未必會輸。
呂蒙初到白波壘,在接風宴上就看出了白波諸帥的自滿,不禁暗自發笑。這群流寇,躲在山裡自鳴得意,根本不知道外面的變化。看起來有幾萬人,其實就是一群烏合之衆,浪費糧食。
呂蒙心裡不屑,但是話說得很客氣。當年在吳王身邊做侍從時,吳王說過一句話,他一直記在心裡。出手要狠,但不要狠在臉上,臉上不僅要笑,還要笑得好看。所以他取出幾副甲胄,對韓暹等人說,擊敗劉備之後,你們的要求我們都可以滿足。不過我來得匆忙,隻帶了三千副精制甲胄,無法滿足你們的全部要求,隻能先裝備精銳。你們誰的部下最善戰,挑三千人出來,這些甲胄就是他們的。
看着那些精緻堅實的甲胄,韓暹等人紅了眼。他們原來就不是很團結,互相之間時有競争,如今有厚利在前,哪裡還顧上得臉面。得到的甲胄越多,實力超強,立功的機會越多,将來的官爵也就越高。錯失了這一步,以後再想趕回來可就難了。本來平等平坐的大帥,以後卻要低人一等,這如何能忍?
經過三天的激烈争奪,呂蒙挑出了三千精銳,分屬楊奉、韓暹、李樂、胡才四人。其中楊奉的兵力最多,有一千兩百多人,李樂其次,有八百多人,韓暹、胡才都少,隻有四百五人。在呂蒙的建議下,挑剩下的士卒都去耕地,春耕即将開始,也需要大量的勞力。
緊接着,呂蒙率部離開白波壘,在白波谷的十二道坡附近紮營,并派龐德領韓暹、李樂向北攻取平陽、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