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再次回到三河村時，整個村子的氛圍都跟昨晚不一樣了。

　　 村裡還有很多警察護衛，以防再次發生群衆性事件。

　　 除警察外，還有些外地來的尋親者。

　　 他們有的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激動悲傷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也有遠道而來抱着一絲希望的，最終卻隻能失望，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團聚，痛苦更甚。

　　 顧傾城下車，望着眼前的景象，心情複雜到難以形容。

　　 人販子真該千刀萬剮！

　　 他們為了賺黑心錢，拆散那麼多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釀成一樁樁人間慘劇。

　　 這些失散多年還能找回的，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還有無數被拐後一輩子都無法找回，無法團聚，甚至已經天人永隔的不幸者，他們的冤屈與悲痛，将會伴随終身。

　　 顧傾城傷心憤慨的同時，想到自己的遭遇，又倍感凄涼諷刺。

　　 聽那些外地人的口音，有的明顯是從大東北遠道而來。

　　 這些父母為了找尋女兒，不惜跨越千山萬水，耗盡畢生積蓄——而她的父母家人，坐擁萬貫家财，也算有權有勢，卻在明明能找回她的前提下，隻因得知她染了艾滋病，生了老男人的孩子——就将她果斷放棄。

　　 這一刻顧傾城忽然明白，其實父母根本不愛她，不止不愛她，也同樣不愛顧如意和顧柏川。

　　 孩子對他們來說，不是愛情的結晶，也不是親情的延續。

　　 他們生孩子、養孩子，盡力把孩子培養得優秀，不過是為了提高孩子的價值，以便長大了在聯姻中獲得更多籌碼，匹配上家世更優的伴侶。

　　 她被拐，被毀，名聲狼藉，價值喪失，就像一顆沒用的棋子，當然會被舍棄。

　　 想到這些，顧傾城心裡一片寒涼，竟莫名地慶幸自己有這番遭遇，早早看清了虛僞拜金的父母。

　　 否則，就算現在不失望，不痛苦，将來結婚成家後，也會因為淪為他們的賺錢工具，而被一生捆綁、吸皿——而她會因為顧惜親情，永遠都斷不徹底，會掙紮痛苦的遙遙無期。

　　 顧傾城深深舒了口氣，心裡執着許久的不甘，這一刻驟然釋懷。

　　 陸君堯見她怔怔地發呆不語，知道她被這一幕沖擊，肯定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不免心情難受。

　　 他用右臂攬住顧傾城，微微緊了緊，低聲安慰：“别多想，一切都過去了，以後有我護着你。”

　　 顧傾城收回視線，低聲呢喃：“我沒事，隻是覺得突然看開了很多東西。”

　　 王隊在等他們來的空隙裡，靠在車上小睡了兩個鐘。

　　 通宵熬夜，他眼睛裡布滿紅皿絲，走過來歉意地說：“陸先生，顧小姐，實在不好意思，辛苦你們又跑一趟。”

　　 顧傾城收整臉色，恢複如常：“沒關系，您才是真的辛苦。”

　　 “沒辦法，職責所在，都習慣了。”王隊苦笑着回應了下，看向陸君堯擔心地問，“陸先生，您的傷怎麼樣？昨天是我們工作疏忽，害您受傷，實在過意不去，昨晚領導過來，就把我們狠狠批評了頓，我想着等這邊忙完，再去探望您，當面道歉謝罪。”

　　 陸君堯微微颔首，客氣地道：“王隊不必自責，昨晚的事不怪你，也不怪警方。你們工作不容易，我理解。”

　　 王隊感激不盡，“多謝陸先生。”

　　 寒暄之後，顧傾城主動切入正題：“王隊，二傻在哪兒？我現在就可以去見他。”

　　 “好，考慮到你的過往，我們不去他家了，他在村辦公室等着，我帶你們過去。”

　　 王隊負責打拐專項行動，經驗豐富，在這方面對被拐婦女的照顧也很周到。

　　 他知道去二傻家，讓顧傾城故地重遊，多少會造成心理創傷，所以早就命人把二傻帶過來了。

　　 ————

　　 村辦公室裡，一個瘦瘦弱弱佝偻着背，看起來才十幾歲的男人坐在椅子上。

　　 他頭發亂糟糟，身上的衣服也很破舊，腳上的鞋竟然不是同一雙。

　　 即便不說話，不走動，他依然控制不住身體的抽搐，時不時抖一下四肢，下巴遠遠伸出，五官嘴角扭曲歪斜。

　　 他就是二傻。

　　 已經二十多歲了，但身體發育就像十五六歲的孩子。

　　 他“吊兒郎當”地坐在那裡，看着門口穿警服的特警，眼眸裡既有敬畏，又有羨慕。

　　 大概，他殘缺不全又佝偻弱小的軀體裡，也住着一個偉大昂揚的夢想——夢想成為像眼前的特警這般，威武強壯，護國安民。

　　 但許是想到了現實，他又落寞自卑地收回視線，繼續雙目無神地發呆。

　　 外面傳來聲音，他突然一抖，脖子像機器人似的僵硬轉動，眼睛緊盯着門口。

　　 顧傾城走進來，一眼看到椅子上的熟悉面孔。

　　 二傻也看到她，呆若木雞的臉龐頓時露出笑來，身體也随之站起。

　　 “花，花花……”他傻乎乎地笑着，傻乎乎地開口。

　　 顧傾城心情複雜，遲疑了下才繼續走近。

　　 “二傻……”她勉強露出一點笑，關心地問，“你還好嗎？”

　　 他連連點頭：“好，好得很，你、你走後……我天天，睡覺都，踏實了，呵、呵呵——”

　　 二傻走路歪歪扭扭，脖子一抽一抽，即便笑着，那張臉也猙獰扭曲。

　　 可他的眼神幹淨純粹，就像這大山裡鐘靈毓秀的美景一樣，渾然天成，不染雜質。

　　 顧傾城明白他的意思，心裡不免湧動着感激：“那就好，見你好好的，我也放心了。”

　　 他又傻傻地笑，臉上似乎還有點羞澀，“昨，昨天……我聽他們說，你，你回來了，我，都，不敢相信……後來很多人都說，看，看到你了，可是……我要照顧我媽，等我找過去，你……你已經走了——”

　　 二傻一扭一扭艱難地走到顧傾城面前，臉上帶着笑，斷斷續續地說出這話。

　　 顧傾城見他比之前更瘦弱，臉上、胳膊跟腿上都有疤痕，不由得想起昨晚村民說的——他把自己放走後，被父親毒打。

　　 顧傾城心中憐憫，可惜也無能為力。

　　 投胎在這樣的家庭，生來就殘缺不全，這是他的命。

　　 她無法背負别人的命運。

　　 最多，也隻能給予一些關懷和善意。

　　 “嗯，我這趟過來，是想解救另外兩個被拐女孩。不過，就算今天警察不找我，我也是打算再來一趟，專程看看你。”

　　 “是嗎，你，你還記着我——”

　　 “記得，一直都記得，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了……”

　　 “不，不，沒有……”他擡起雙手笨拙地搖擺着，真誠地道，“是，我家，對不起你……幸好你走掉了，不然，我，一輩子，都，難……難安。”

　　 這話，顧傾城不好回應。

　　 買賣同罪，二傻父親的确罪大惡極。

　　 按說，父債子償，二傻也該是她的仇人，不共戴天。

　　 可她對這個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可憐人，恨不起來。

　　 這大山裡許多人家都花錢買媳婦，有很多是被兒子父親同時玷污的，最後受不了屈辱自尋短見的也不在少數。

　　 而她數次遇險，都是被二傻拼死攔下。

　　 所以說二傻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不為過。

　　 短暫沉默間，王隊在一旁着急，給顧傾城暗暗示意。

　　 顧傾城明白過來，看着二傻直接問道：“二傻，警察說……你知道進山路線？可你從來沒去過，你怎麼會知道？”

　　 之前顧傾城數次被帶進山裡藏起來，都是二傻的父母綁着她去的。

　　 二傻這副模樣，平路上走路都顫顫悠悠，更不可能進山。

　　 顧傾城心裡有點懷疑，擔心他是為了見自己，故意這麼說跟警察說的。

　　 可不料她剛問出，二傻便低頭摸着身上的衣服，然後抖着手從破舊的褲兜裡取出半張泛黃老舊的報紙。

　　 “我，我有這個……這，這是我爸畫的，地圖，以前，他每次帶你進山時，都會，帶上地圖……”二傻艱難的解釋，顫抖着展開半張報紙，遞給顧傾城。

　　 顧傾城還沒接，王隊上前一把拿過。

　　 報紙上畫着山裡的地形圖，很簡略，但重要标志都是對的。

　　 王隊跟幾名同事研究了下，又詢問了一旁的村民，當即決定按照地圖指示再進山找尋一趟。

　　 “陸先生，顧小姐，你們在這裡稍作休息，我們先去找人了。”王隊行色匆匆，留下一句交代便快步離去。

　　 顧傾城回頭看向二傻，讓他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幾眼。

　　 他實在瘦弱，又渾身是傷，衣服鞋子也破爛不堪……

　　 顧傾城對他萬分憐憫，甚至想過把他帶出山村。

　　 可二傻還有卧病在床的母親。

　　 他雖然肢體殘缺，大腦發育不全，但心智卻是成熟的，而且他受過教育，三觀正，懂是非，肯定不會抛下母親獨自去享受。

　　 “花，花花……他是，你的家人嗎？”靜默間，二傻看着陸君堯，見他一直緊跟着顧傾城，不免好奇問道。

　　 顧傾城回頭看了眼，大大方方地說：“他是我丈夫。”

　　 二傻面露驚訝，随即笑起來，“太，太好了……你跟你的，男朋友，這麼快，就結，結婚了。”

　　 顧傾城曾跟二傻聊過，說自己有男朋友，等大學畢業後就會結婚。

　　 陸君堯一聽這話秒懂，知道自己被當成了陳雲墨那小子，頓時不悅，随即解釋：“我不是她以前那個男朋友，我是她新認識的丈夫。”

　　 新認識的丈夫？顧傾城皺眉，又回頭看向他。

　　 有必要嗎？解釋得這麼清楚。

　　 二傻是真傻了。

　　 一臉迷茫呆滞地看着顧傾城。

　　 顧傾城無奈，隻好簡單地解釋了下，“我以前那個男朋友，分手了，不是他。”

　　 “噢……”二傻也不知有沒有懂，但他盯着陸君堯看了又看。

　　 陸君堯對眼前這人也是同情的。

　　 他是醫生，很清楚這種腦癱患者無法治愈，隻能一輩子這樣活着。

　　 但有那麼一瞬，他心裡竟莫名地覺得，幸虧他是個腦癱患者。

　　 腦癱是一種影響運動和姿勢的神經發育障礙，有些會伴有智力低下，但也有些是智力正常的。

　　 眼前這個二傻，明顯就是屬于智力正常的那類。

　　 不止是智力正常，他情感方面顯然也是正常的。

　　 所以陸君堯看出，這個二傻喜歡顧傾城——若非因為他是腦癱患者，自己又要多一個情敵，以顧傾城有恩必報的性子，沒準兒還來個以身相許。

　　 但二傻喜歡卻克制着，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配不上，并沒有因為喜歡就占有，反倒傾盡全力保護傾城，最後助她逃走。

　　 思及此，陸君堯心裡感動，同時又崇敬。

　　 二傻肢體殘缺，可人格完美。

　　 他比許多正常人、健康人，都要偉大高尚。

　　 陸君堯思緒萬千，而後轉身，從杜總手裡接過一個信封。

　　 “傾城。”他低喚了聲。

　　 顧傾城回頭，看到他遞過來的信封。

　　 “這裡面是兩萬塊錢，先給他解燃眉之急，起碼買幾身衣服，改善下家裡的生活條件。”

　　 顧傾城吃驚，低聲道：“你什麼時候準備的？”

　　 “不重要。”

　　 顧傾城接過信封，而後低頭從自己包包裡，也取出一個信封。

　　 她來之前準備的，也是兩萬塊錢。

　　 其實，她原本想準備一張銀行卡，裡面存十萬，給二傻做為答謝。

　　 但是想到二傻這副模樣，給他銀行卡，他也沒辦法去鎮上取錢，最後肯定便宜了他那禽獸不如的爹。

　　 給現金，他可以自己藏一些起來，在村裡小賣部買些東西。

　　 兩萬塊不多，但在這落後偏遠的小山村裡，卻是許多人家一兩年的營收。

　　 陸君堯見她也拿出信封，眉宇微挑，心想兩人還真是心有靈犀。

　　 “二傻，這些錢你拿着，不過你要想辦法收好，别讓你爹知道。”否則，也會立馬被搜刮走。

　　 二傻見狀連連搖頭擺手，激動地拒絕：“不，不用……我想跟你見面，不，不是跟你要錢……我隻想，知道，你，現在，過得好不好，看到你，好好的，我……我就放心了。”

　　 說着，他從椅子上起身，急忙要離開。

　　 顧傾城攔住他，“你拿着吧，這點錢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但卻可以改善你的生活。”

　　 “不，我——”

　　 “你拿着，照顧好自己，她心裡才會好受些。”陸君堯出聲，低沉威嚴的聲線讓二傻一下怔愣。

　　 “另外，你母親若需要去城裡看病，我可以安排人來接送，醫藥費也不用你操心。至于你自己，等你母親身體好些了，你若是想要有份工作，我也可以讓人安排。”

　　 顧傾城吃了一驚，回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