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宮外,夜風習習之中,憑欄遠眺的朱實,第一眼瞧見聖宮旁,星月湖畔沖天而出的劍芒,便是知曉,那是單無所為。
視線彙聚,久久不能挪開,兇膛之中那顆躁動的劍客之心猛地雀動不止,催促着他恨不得立即拔腳直沖而去。
一旁皿色紅裙翩翩,于微風中輕輕擺動的鳳凰,瞧見朱實的身子莫名的顫抖開來,再看他那原本滿是焦急之色的臉色,迅速轉換成了興奮激動之情,不禁感到有些詫異。
然而,不等鳳凰開口詢問,卻見朱實那樣的表情忽的冷卻了下來,漸漸消散,仿佛剛才所見,不過是一場幻覺。
甚至連朱實都不清楚自己的這般轉變是怎麼一回事,他隻感覺在身子将要奔出之際,鳳仙的身影突然就蹿進了他的兇膛,并且迅速增大,如同千年寒冰一般,光是散發出的寒氣就足以摧枯拉朽的将那般躍動之情瞬間澆滅。
感受着内心這般變化的朱實,不由得輕輕歎息,幾十年如一日對劍術的癡迷之心,卻在距離鳳仙不過幾步之遙的地方,便已不戰自敗。
一時間,他并不知該如何去決定自己對于這樣轉變的喜與惡!一方面,隻要見到鳳仙,心頭那股随之而來,自出生以來從未體會過的溫熱之感,令他深深迷戀,不可自拔。另一方面,朱實也是清楚知曉,鳳仙的出現,對他此刻,以及将來的影響會有多大。這一點,從曾幾何時,被他奉為至高無上的劍術之心,都可以被打敗,便可以看出!
思考間,皿液沾染上樸素長裙,卻終歸還是無法掩蓋那溫柔之氣的婉兒,緩步走到冰門前,輕聲提醒道“外面風寒,你們可以進來了!”
朱實聞言,刹那間,所有的思慮統統抛去,他轉身急忙跑了進去,直沖鳳仙躺下的長椅而去。
這景,鳳凰看在眼裡,羨慕在心中。且不論愛戀的雙方究竟是何身份,就說這樣的感情,便足以羨煞旁人。
感情!百年來,失了過往的記憶,深居于九天宮中的鳳凰,漸漸都快要覺得這個詞實在太過虛無缥缈,不夠真實。與外界少有接觸的她,仿佛不知不覺間生出了一種難與任何男子親近的惡疾,宛若心中本該生出情愫的那片區域,被誰人偷偷抹平了去,使得她隻能永世品嘗這無盡孤獨。
婉兒站在鳳凰的身邊,臉上的羨慕之意,毫不掩飾的顯現着。鳳凰瞧見,目光之中頗為心酸,手上不禁伸了過去,搭上了她的肩膀,不喜與人接近的鳳凰,自己都頗為詫異,為何會做出這樣的行為。
婉兒感受到肩膀上搭來的冰涼手掌,扭頭沖着鳳凰故作輕松一笑,隻是那樣的笑容裡,更多的還是辛酸。
兩人久久無聲伫立。
那邊,鳳仙在奔波了将近一夜之後,終于沉沉的睡了過去,朱實坐在冰涼的地面上,寬大的手掌伸出想要握住鳳仙的小手,奈何還未觸及,卻又害怕的縮了回來,最後隻得落寞的放至膝蓋之上。與其同時,他那呆呆的望着鳳仙那張嬌俏臉龐的目光之中,盡是柔情。
終究,婉兒還是看不下去這樣時刻提醒着自己遭遇的畫面,扭過頭去。
鳳凰見狀,微微歎息道“我取一身衣裳給你換下。”
婉兒聽言,甜甜一笑,擡腳緩步跟上鳳凰。
偌大的九天宮主殿之中,僅剩下朱實二人。此刻,對定神凝望于鳳仙的朱實而言,外界的一切都已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不再去想星月湖畔的劍芒,不再去那單無,甚至,他都不會再去想劍術之事。
滿眼柔情之中,鳳仙哪怕隻是睫毛微動,都躲不過他的注目,失神之間,那般與面前這名女子舍棄所有,尋一處世外桃源,相伴到老的想法,滋生着,漸漸充斥腦中,肆虐般的霸占起地盤,驅趕走了其它任何與鳳仙無關的想法。
漫漫長夜即将逝去,因為後日将要到來之黑夜的緣故,略微頹廢的黎明光芒一點一點似是不情願般緩緩溢出。
勞累了一夜的婉兒,換上了一身幹淨長裙後,立在方面門前,看了一眼朱實二人後,轉身尋了處長椅,蜷縮着休息了起來。
鳳凰看着滿是疲憊之色的婉兒甫一躺下便立時進入了睡眠,心想她應當是累壞了。于是鳳凰去過一張當年王為她親自深入青森之林獵得的紅熊之皮毛,蓋到了婉兒身上,随即,自己坐到了長椅上,微閉雙眼,感受着黎明之際,那股無形的清爽氣息。
天空泛白,第一縷光束打在紅藥花田之上時,不知何時伫立于此的鐵面男子,堅若岩石般的面龐上,一抹戲谑的笑容自扯動的嘴角開始擴撒。
光束緩慢但卻淩厲的移動間,鐵面男子于逐漸溫暖的空氣中,轉身沿着小道向城中走去。
原地,隻留下一句,轉瞬即逝的冰冷話語:
這城,終于要開始熱鬧!
清晨,從房屋中走出來的城民們,像是事先演練好了一般,臉上齊齊挂有無盡笑容,他們表現的比往常還要開心幸福,閉口不提黎明破曉前,漫漫長夜中所發生的任何異動,是的,所有人,都聽見了那一陣陣起伏不斷的打鬥聲響,也都感知到了城中彌漫的殺意。
但是,城民們卻好似根本不在乎即将發生的災難一般,漫長到恐怖的壽命,給予他們那種日複一日單調乏味的生活,說實話,大家都已厭倦。
他們早就想要一個徹徹底底的結束,隻是,自我了斷,所需要的勇氣,實在太多濃厚。雖然那樣的想法,在每個度過一百多年時光之人腦中,都不知盤旋了多久,奈何,始終無法鼓起勇氣。
或許說,那樣千篇一律明媚的笑容中,他們是真心的在等待着,等待着末日的到來,等待着自己生命的遠離。
歡快之情,翻滾,湧動,擴散到城池的每個角落,迫使着那些殺意,不得不隐匿身形,暫時躲避,等候着它們出場的機會。
既知死亡的衆人,猶如回光返照一般,再看這人,這城,忽的又了一番短暫的新鮮之味,他們放下了所有未完将完的工作,悠閑漫步之人,于街道上,比肩接踵,遠遠看去,好生熱鬧。
一衆城民,無論男女老少,他們或是歡笑,或是打鬧,或是聚在一起,暢談往事。那般場景,于陽光下,顯出惹得整個塵世都要羨慕記恨的融洽。
徹夜未眠的王,立于聖宮之内,書房之外,仰頭直面如同往年一樣,黑夜前幾日,璀璨到奪目般的炙熱驕陽,嘴角泛出一抹宛若天地震徹于瞬間的笑容。許久,他收回視線,擡腳前往自那夜之後,便再沒有去過的九天宮!
“父王,數千年的計劃,終于到了實現的這一天。遊曆大陸的您,大抵也已感知到了吧!”
身随影動,原地留下的僅有于塵埃中淡淡話語之聲。
幾乎同一時刻,常年呈封閉狀态的四大家族,府門齊齊大開,并且不再有合上的意味。隻不過,行走在大街小巷,臉上挂着滿滿笑意的城民走過他們的府邸之時,再也不會有如同平日那般好奇的心境。
不由自主減緩了前進腳步的王,此刻,大抵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真正有心仔細打量起兩側的房屋,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
本來作為打發時間而銷售各式稀奇商品的攤位之後,一衆攤主早已不知去向,不過不難想到,他們大抵也是懷有珍惜最後的這兩日時光的心思,而去與朋友與家人歡聚了。
酒香之中,淡淡胭脂味道不甘寂寞的融入其中,摻雜進來的還有頗為濃厚的茶香之味。
王聞着那般味道,不禁有些感慨,曾幾何時,嗜酒如命的不死城,不知從何開始,莫名的愛上了品茶之道,令得茶香自那時開始,便再也沒有斷絕過。
茶肆酒樓之中,進進出出的人群都快要将房屋擠爆了一般,隻是這樣的時刻,已是沒人在意那般小事。
不滿十歲的兒童們,歡笑嘻戲,無憂無慮,追逐跑動着,笑語之聲不絕于耳。
王輕輕推開,三三兩兩,不小心撞到身上的孩童戀愛的揉了揉他們的小腦袋後,松手讓他們離開。
府門大開的四大家族之中,人影穿梭不息,看上去好一般忙碌的景象。
王走着走着,忽的笑着輕聲道“怎的會有如此雅興,當個跟屁蟲?”
他的身旁,如同剛剛跑過的那些兒童一般的玄星,淡淡回道“隻不過碰巧遇見而已。”
王含笑不再應聲,表現得仿佛玄星根本不存在一樣,玄星見狀,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強忍住不滿一般問道“可知道,昨夜你要求玄淵所做之決斷,不可謂不草率。”話語出口,玄星那雙藍色眼眸之中,流光微動,一眼望去,鬼魅異常。
王走動的身影并未有半點加速或者減緩的迹象,他微微搖頭“再過幾日,你便有可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不必再受這不死城,那玄武府的羁絆。與之相比,玄淵的抉擇,與你并無關系!”
一番話說得玄星立時止住了腳步,愣神片刻後再次跟上,“雖然事實的确如此,但我還是要送句話給你:得人心者得天下!”
聽言,王略一皺眉,不做半點應答,隻輕聲道“今夜子時,會是一道考驗,朱雀府必須存在,你可知如何去做?”
“當然。”似有若無的肯定回答甫一出口,立時消散在空氣中,玄星轉身,徑直朝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不一會兒便隐匿到了人海之中。
好生熱鬧的街道終于走到了盡頭,百年來無比熟悉,曾經于無數個日日夜夜注目凝視,于王心中宛若聖地一般的九天宮出現在了眼前。
王一直不曾停下的腳步,在見到九天宮的那一刻,卻像是害怕,又像是不敢一般,身子猛地止住,隐藏在内心身處的柔軟漸漸有了複蘇的迹象。
王長歎一口氣,壓制住心中那樣的情感,随即大步走動過去。
一炷香後的功夫後,好似漫無邊際般的紅藥花田旁,一道純白的身影現象,他站立着,望向昨夜連遭摧殘,飄落滿地的紅藥花瓣,一絲感慨,飄蕩而出:
“就連你們,也知道呆在此處的時光到了盡頭!”
九天宮内,長椅之上,沉沉睡眠中的婉兒,在王踏至花田外的那一刻,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猛地睜開了雙眼,身子立時彈起。這般一驚一乍的舉動,看得正在泡茶的鳳凰,心中一陣沒來由的酸楚。
隻聽她微笑的沖婉兒說道“你在他身邊呆的久了,竟生出了這樣默契的感知。”
婉兒聽見,腦中那股好似夢見了王到來的想法,得到了應驗,她害羞一笑,一絲紅暈襲上臉頰。
鳳凰見狀,遞過手中溫熱的茶杯,“喝上一口,且讓他在花田外多等上一會兒,也算是他對你不好的懲罰。”
婉兒聞言,一邊接過茶杯,一邊情不自禁的搖頭,聲若遊絲,幾不可聞的話語脫口而出“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對我挺好!”
鳳凰故作責難的模樣,臉上卻是笑意連連的加重了語氣,“你啊,瞧你急的,慢點喝,别燙着了。”
此話一出,婉兒臉上的嬌羞便是更深,的确,鳳凰說中了,自打加入不死城來,昨夜還是她第一次在外住宿,沒有回到聖宮,對此,她一方面頗不适應,另一方面也着實因為昨夜沒能見到王,而有些思念。
心思被說破的婉兒,頓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手中僅喝了一口的茶杯,繼續端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惹得她好生焦急。
鳳凰瞧見婉兒這般普通女子着急見到喜愛之人,卻又因着嬌羞,不好表現太過明顯的忸怩之态,嫣然一笑的伸手近似搶一般的取過了婉兒手中的茶杯,說道“快去,此時隻怕我這九天宮,你是一刻也不想繼續呆下去了。”
“啊!不是!”婉兒聽言,條件反射的反駁道。
可當她擡起羞紅的臉龐,看到鳳凰臉上戲谑之意時,她才知道自己是被戲弄了。“那我可就走了,鳳仙留在這兒……!”
鳳凰聽見‘鳳仙’的名字,視線不自覺的便移動了過去,“沒事,她今日應該可以恢複行動能力,到時候不用我提,她也會離開。”
婉兒聽言,隻感覺這兩人明明已經證實确實是親姐妹,可彼此之間卻是那麼的生疏隔離。不過作為旁人的她,面對這樣的情況,也确實不好多說什麼。于是婉兒點頭,朝着九天宮外,小跑而去。
路過主殿之時,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坐在鳳仙旁邊好幾個時辰的朱實身上,心中無邊羨慕感動之情,猛然生長。
花田之外,定神凝視想要瞧見九天宮内那抹于自己而言曾經無比熟悉之一襲皿色紅裙的王,卻是久久無法尋見。
那夜鳳凰沖着他離開的背影悲戚喊出的話語,此刻再度回想在腦中“欠你的,我會還,此後兩不相幹!”
那般絕決,那般落寞,聲音雖弱,卻能化作萬千利刃直刺兇膛,心如刀絞般的感覺至今都是不能完全消散。
短短時光,王已是擡腳落腳,往複不知幾許,來此的路上,确定自己隻是來接得婉兒去為即将到來的黑夜做出準備的雄厚信念,在視線觸及那座百年前,自己傾盡全力,數入險境,隻為博得美人一笑而建造的宮殿之時,頃刻間土崩瓦解,在心中,落得滿地塵埃。
然而,就在他下定決心不顧一切要進入九天宮,去見上那名自己此生恐怕永遠無法忘懷的紅衣女子哪怕一面之際。宮殿冰門忽的打開,隻是,歡動朝着自己所在方位跑來的,卻不是他最想要見的女子。
“也罷,也罷!”王收回了沉重逾有千斤般的雙腳,雙眼清晰的注視着,因為知曉自己的等候,而滿心歡喜,恨不得直飛過來的婉兒跑動的身影。
這樣女子,這樣的癡傻,可真叫人心疼的很!
然而這種在王心中揪扯而出的疼痛,卻是無關愛情,僅因愧疚。
放眼望去,宛若無邊海洋般的紅藥花田,在婉兒急速跑動的步伐下,不一會兒,便是到了終點。
臉上挂着淡淡笑容的王,雙眸之中盡是如同摯親朋友般的目光閃現,他看見微微喘氣,額頭因為快速跑動而滲出了些許汗水的婉兒,手上連自己都是沒能弄明白為何,就伸了過去,倚着衣袖為她輕輕擦拭。
那樣細微的,可能盡是條件反射般的舉動,婉兒無視其中對她來言不好的寒意,任由心中無邊的幸福滋生蔓延,她默默的承受着進入不死城來,王與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親近。
九天宮中,瞧見這一幕時,鳳凰端着茶杯的纖細手掌,微微有了一絲震顫。抖動之勢一直持續到遠處兩人轉身離開,方才有了緩和的迹象。
鳳凰視線彙聚在婉兒的背影之上。
一絲歎息飄散進冰冷的空氣之中,凝結,崩裂,碎落滿地。
“婉兒,這樣自我蒙蔽式的存在,隻怕到了最後,會傷得你,再也無力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