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心情很複雜。
我是一個青樓女子。原本的名字已經不記得了,七歲時被賣到薊州的一座青樓,在青樓裡的名字叫小瑩。因為才貌出衆,是青樓的搖錢樹,老鸨答應讓我當個清倌人,若我在十五歲之前能攢夠銀子,就讓我贖身。
在距離十五歲及笄還有幾個月的時候,我的贖身銀子也快要攢夠了,本來以為很快就可以帶着清清白白的身子離開這煙花之地,卻是到這時才發現我想得太天真。
作為青樓的花魁,從我十二三歲開始就不斷有客人盯上我,老鸨總是推辭說我是清倌人,賣藝不賣身。那時我還以為是老鸨遵守承諾,但其實是因為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年紀還太小,養到及笄的時候出落成大姑娘,元紅才能賣出更高的價錢。這之前打着清倌人的名号,不過是為了吊足客人的胃口,待價而沽罷了。
老鸨根本沒想過放我走。在我及笄的前幾天,我積攢了多年的贖身銀子被盡數偷走,不用想也知道是青樓的人幹的。老鸨不理會我的哀求,已經為我準備了一場競價,招攬全城的富貴客人上門,出價最高的就可以買到我的初夜。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機會,在競價的前一天夜裡逃出了青樓,但并沒有逃遠,在城郊就被青樓的人追上。我知道青樓裡的規矩,一旦被抓回去,等着我的會是生不如死的下場,與其這樣,還不如在這裡就死了幹淨。
但我沒有自盡成功。有一個人在那時救了我。
我像是一個凡人仰望傳說中的神仙一樣,怔怔地看着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把我從枯井口拉出來,落到地面上。三下兩下便收拾了青樓的那些打手,像是随手拂開幾片落葉一樣雲淡風輕,我甚至都沒有看清楚他到底是怎麼出手的。
那天夜裡無星無月,他的眉目在黑暗夜色裡,卻讓人想起漫天星光月色,猶如長長河帶一般流淌過蒼穹。青色衣袍被夜風浮起,就像是在我的眼前展開一片疊翠成青的崇山峻嶺,其間有茫茫白雲雨霧,在一片郁郁碧色中彌漫浮沉。
他打發了那些青樓打手之後轉過身來,一看到我的面容,竟然一下子愣住了。我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在呆呆地望着我,兩兩相對出神。
最後還是我先反應過來,連忙對着他盈盈一拜:“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他也醒過神,但望着我的目光仍然複雜難言,伸手扶起我:“舉手之勞,姑娘不必客氣。”
我本來并沒有攀附他的心思。在我的感覺裡,這種谪仙一般風華萬千的絕世人物,是高高位于雲端之上的存在,可望不可即,根本不是我這種女子所能接近的。偶爾跟我相遇這麼一次,擦肩而過,已經是天大的緣分,救過我之後會就此離去,以後再無際會。
但他沒有。我所在的地方是城郊,夜裡城門已經關了,無法進城,他在郊外陪了我一個晚上,到早晨城門打開的時候帶我進城,給我叫了一輛馬車,親自送我離開薊州。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叫柳長亭,是江湖中人,五湖山莊的莊主。我不知道五湖山莊是什麼樣的存在,隻是他那麼厲害,那應該也是江湖上很大很有勢力的一個門派。
柳莊主送我到了和薊州相近的嶽州,問我想不想在這裡安頓下來,要是願意的話,他可以為我做安排。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對他的感激,在他面前跪下來,眼中含淚:“柳莊主救小女一命,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不敢再麻煩柳莊主為小女費心。小女孑然一身,無以回報柳莊主的大恩,求柳莊主允許小女為奴為婢跟随身邊侍奉,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小女在所不辭。”
柳莊主搖了搖頭,讓我起來:“我不需要奴婢,你若是願意跟着我的話,可以進五湖山莊。”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會跟江湖門派扯上關系,但隻要柳莊主允許我跟着他,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我頓時喜極而泣:“多謝柳莊主!”
我跟着柳莊主回到了五湖山莊,那片坐落在一片盈盈碧水上的湖中綠島。我從來沒有見過景色這麼美的地方,像是人間仙境一樣,隻看得如癡如醉。
柳莊主……真是從天上下來的谪仙。
五湖山莊中已經有很多下人,雜活根本輪不到我來做,我進去之後,倒更像是山莊的弟子。柳莊主問我願不願意學武。
我驚訝:“我也可以學武?”
柳莊主點頭:“你已經十五歲,本來早就過了學武的最好年齡,不過根骨還算不錯。而且也不用練到多高的境界,隻要有一點武功,能防身就行了。”
我自然再願意不過。而且更讓我開心的是,竟然是由柳莊主親自來教我習武。
我在青樓裡跳舞跳得很好,身體的基礎還算可以,但年紀實在太大了,而且學武也實在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每每柳莊主教我的招式,我怎麼也練不會,常常暗中急得直哭,罵自己怎麼就這麼笨。
柳莊主對我卻很有耐性,一遍不會就教兩遍,教五遍,教十遍,不厭其煩。我忍不住偷偷哭的時候,一半是因為我的愚鈍沒用,一半則是因為他的溫柔和耐心。
這世上怎麼會有對我這麼好的人?
那段時間是我過得最甜蜜的時光。每天早上醒來,我都不相信這麼美好的事情竟然會發生在我的身上,總覺得是置身于一場不可思議的幻夢中,醒來時一切都會化作泡影。
然後在看到床邊挂着的那把柳莊主送我的長劍時,一顆心髒才會從惶恐不安的虛空中慢慢地落下來,然後像是有溫暖的春風吹拂過來一樣,歡欣地開出很多很多美麗的花朵來。
我在山莊裡有一個自己的小院子,天天就在裡面練武,柳莊主幾乎天天都會過來指點我。有時候他沒有空,我遠遠地看見他在别的島上,哪怕隻是看到一個修長的青衣身影,在綠樹碧影間一瞥而過,也覺得滿心歡喜,連帶着看周圍的景色都美不勝收。
我知道我不該對他有這種念想。他什麼都那麼好,而我這麼普通這麼卑微,根本配不上他。但我根本止不住我的愛慕,在他救我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像嫩芽一樣破土而出,迎風而長,現在瘋狂地長成了遮天蔽日之勢,将我整個人纏繞得密不透風,近乎窒息。
然而,越陷越深的時候,我也越來越深切地在甜蜜中嘗到了刻骨的苦澀。
就像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那樣,柳莊主常常會怔怔的望着我的臉出神,那目光的焦距并非落在我身上,不是真正在看我,而仿佛是透過我的臉,在看另外一個人。
充滿了遙遠的思慕,靜默的渴望,無法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那個人對他來說,應該同樣也是可望不可即的人。
我早就猜到,他這樣的人,不可能對路上随随便便救回來的女子都這樣,我能得到他的另眼相待,肯定有他的原因。
他的心裡還住着另外一個女子,隻是因為我這張臉像她,所以他才會對我這般特殊,才會讓我跟随他回來,才會處處照顧我。
他對我的好,并不是對我這個人。
人是這麼的貪心不足。一開始的時候,我隻求能看到他,隻求能留在他身邊,便已經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但現在,我對着他那既是在看着我也不是在看着我的目光,卻隻覺得一陣陣劇烈的酸楚疼痛。
他和我之間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另一個女子,我不過是她的一個替身。
我不知道這個女子是誰,柳莊主從未提起,我也不敢去問他。
直到有一次我跟着他出五湖山莊,去東儀皇都崇安,我獨自走在街上的時候,有一個老者看見我的容貌,撲通一聲朝我跪了下來。
“皇後……皇後娘娘……”
我被吓了一跳,趕緊倒退幾步:“這位大爺,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那老者大概是有點老眼昏花,旁邊還有個小姑娘扶着他走路,這時候連忙将他拉起來:“爺爺,這位姐姐不是皇後娘娘,可别随便亂叫,會有麻煩的呢。”
老者湊近過來,盯着我的臉看了半晌,啧啧有聲:“果然不是……不過長得真像!老朽兩年見過一次皇後娘娘,姑娘的這張臉,跟皇後娘娘足有七八分相像。是老朽眼神不好,認錯了人,還以為皇後娘娘微服出巡呢。吓着了姑娘,不好意思啊。”
我勉強笑了笑,擺手表示不在意,急匆匆地離開了。
心口的那股酸苦澀然之意,濃重得像是一個碩大的苦果般堵在我的喉嚨口,嚼也嚼不碎咽也咽不下,讓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皇後娘娘……東儀的皇後,夏澤的曦和長公主。
曾經幫助夏澤複國,東儀皇帝登上帝位,後來又率領泥黎陰兵滅了西陵。傳言中有着絕色姿容,聰明絕頂,才智謀略遠勝世間男兒。
柳莊主心中的,原來是這樣一個女子。
的确是可望不可即。東儀皇後獨占後宮,和東儀皇恩愛至極,集三千盛寵于一身,在去年又生了一對可愛的小皇子小公主,美滿和睦,任誰都不可能插進去。
對我來說,也是可望不可即。
以前我還存着那麼一點點渺茫的幻想,柳莊主心裡的那個人,隻是因為在他心裡而特殊。我也許并不比她差,也許天長日久,柳莊主的心意會有所改變……
現在才知道,東儀皇後這樣的一個女子,跟我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雲泥之别。我永遠也不可能比得上她。
本來應該斷了這份念想,然而人心從來不聽人的左右,即便明明知道沒有希望,我還是在黑暗的泥沼裡越沉越深。
像是飲着香醇而又劇毒的鸠酒,一半劇烈的疼痛,一半醉人的愉悅。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夜以繼日的苦練,我終于有了一點對柳莊主來說十分粗淺的功夫,但柳莊主說這在江湖上已經足夠對付一般不入流的小角色了。我這個年紀,數年時間能練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他本來也不指望我練出多高的武功,能用來自保就行。
我卻不關心自保不自保的問題。我這麼刻苦的練武,在五湖山莊還學了很多東西,醫術、藥理、毒藥、機關……不為其他,隻是為了對他來說更有用一些。他麾下固然人才濟濟,高手如雲,但總有用得上我的時候。我多一點本事,說不定就能多幫上他的哪怕一點忙。
就算實在沒有用,隻要能更接近他,能更配得上他一分……那也是好的啊。
因為我有了武功,出行方便,柳莊主把我帶在身邊的次數越來越多起來。有時候沒有什麼事情需要辦,也特意帶我出去行走江湖,其實多半就是遊山玩水。
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心酸。這些年來,柳莊主對我隻有越來越好,我們在外行走的時候,就像是一對恩愛同遊的神仙眷侶一般。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然而,每次我一想到他隻是把我當做别人的替身,他所希望跟他一起并肩同行的,其實是另外一個女子,就止不住的心如刀絞。
我來到五湖山莊第三年的時候,我們去了南疆一趟。
半路上,柳莊主突然好好開始發起低燒來,一連好幾天沒有退下去,燒得越來越嚴重,卻沒有其他症狀,也不知是風寒還是什麼原因。
我現在也會一點醫術,給他開了藥,卻沒有一點效果。直到一次我讓他泡冷水的時候,才在他的後背上發現了五顆排列成梅花形狀的紅色小點。
我的心髒頓時就是往下陡然一沉。我在五湖山莊的藏書閣裡見過,這種梅花狀的紅點,應該是被南疆密林裡的五出甲咬了。五出甲有毒,被咬傷的人會全身發熱,仿佛高燒不退,最終被活活燒幹而死。
要拔毒倒也簡單,隻是需要另外一個人把蟲毒引出來,也就是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這時我隻是萬般慶幸我以前在五湖山莊的時候,學了不少醫術藥理,終于有一天可以真的派上用場。這南疆密林裡面百裡荒無人迹,周圍沒有第二個人,我如果什麼也不會的話,柳莊主必死無疑。
柳莊主已經陷入了昏睡,我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給他徹底拔完蟲毒。
蟲毒移到我身上之後,我很快就會開始發燒,但他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來。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找到一個山洞把他移進去,把洞口遮掩起來,免得被野獸發現。然後又在洞裡留了水和食物,這樣他剛剛醒來身體虛弱時,暫時就可以就不用去洞外。
安頓完一切之後,我走出了山洞。
在我開始發燒之前,我不能再留在這附近,必須走得越遠越好。否則柳莊主醒來的時候,看到我病倒在旁邊,我替他拔毒說不定就白做了。
往森林深處走去的時候,我是久違的真正開心,就好像當初剛剛到五湖山莊的時候,看見什麼景色都覺得是旖旎美麗的。
柳莊主救過一次我的性命,如今我終于也救還了一次他的性命。我所做的是他的心上人無法為他做到的事情,等他醒來之後,我在他的心中,應該不再隻是一個替身,而會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同吧?
我一邊走,身上一邊漸漸地熱起來,知道這是蟲毒發作,開始發燒了。
剛剛開始時隻是低燒,現在是數九隆冬,南疆的天氣也有些寒冷,這樣一燒,反而讓人感覺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我站在密林中,朝天空微微仰起頭,閉上眼睛,想象着這溫暖是來自于他的懷抱。
真是很暖和啊……
……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活着。
我的腦子裡一片渾渾噩噩的空白,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會想,無論眼前看到的還是耳中聽到的,都沒有一點概念。隻知道餓了要東西吃,困了就躺下去睡覺,其他的一切對我來說都隻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混沌。
我沒有時間這個概念,不知道過了多久,漸漸地,我能聽懂周圍人說的一些話,盡管我不認識這些人是誰。他們說我是被高燒燒壞了腦袋,已經傻了。
高燒是什麼,為什麼會燒壞腦袋,傻了又是什麼意思?
我不理解,也沒法去理解,隻要我一費神想些什麼,腦袋就像是要裂開了一般劇烈地疼痛。
這時候,總會有一個人在我旁邊溫柔地撫慰我,哄我開心,讓我不要去想。
我很喜歡這個人,那種喜歡仿佛是來自于我心底根深蒂固的喜歡,刻入了骨髓最深處,永遠也磨滅不掉的感覺。我執拗地非要賴在對方的身邊不可,無論他走到哪裡,都緊緊跟着他不放,而他對我也是永遠一如最初的溫柔和耐心。
盡管那些人說我已經被高燒燒傻了,但不知不覺中,我感覺我似乎正在恢複。那時候我已經有時間的概念,似乎過去了好幾年,也許還要更久。
我最早想起來的,就是天天陪伴在我身邊,我最喜歡的這個人。
我記起了他是誰,明白了我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他親近他。我愛他愛了這麼多年時間,即便在我變成一個傻子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動搖過。
當年我把他身上的蟲毒轉移到自己身上,此後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是老天垂憐我――不,這跟老天沒有關系,也許是他醒來之後找到我,把我救了回來,我才保住這一條性命。
我想起了一切,但并沒有表現出來,仍然裝着那副癡癡呆呆瘋瘋傻傻的模樣。
因為如今的這種日子,實在是太美好,美好得像是夢境般不真實。
我曾經希望柳莊主不再把我當做替身,而他如今望着我的時候,目光已經真正落在了我的身上,而不再是遙遠而蒼茫,仿佛在透過我看另外一個人。
他的确是把我當做我自己,那種溫柔和寵溺,真真切切地是對我而來。
可我還是害怕,還是不相信。
也許正因為我現在的癡傻,他心懷愧疚,想要彌補,才會這麼對待我。如果我恢複正常了之後,這一切就都失去了呢?
我無法接受,所以我甯願裝成沒有清醒,像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一樣,享受着他的寵愛和照顧。
可是我終究不是能夠自欺欺人的人。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越來越無法心安理得,大約也是我愛他愛得實在太深,我更加不能忍受對他這樣的欺騙。
終于有一天,在他給我喂飯的時候,我攔住了他拿着勺子的手,一掃眼裡那種呆呆傻傻的迷茫神色,以全然清醒的目光望着他。
我暗中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我……其實已經恢複了,之前的樣子,都是我裝出來的。”
他的手頓在半空中。
我鼓足了勇氣和決心,隻說出這一段話,便低下頭去,再也說不出第二句來。隻覺得一顆心髒像發了瘋一樣地狂跳起來,因為羞愧、緊張和恐懼。
我不敢去想象他的反應。像伺候一個嬰孩一樣天天事無巨細地耐心伺候着我,結果現在才知道自己被欺瞞了這麼長時間,他會不會氣得直接把我趕出去?
這停頓并沒有停頓多久,随即,我便看見那把勺子繼續送了過來,把一口湯喂進我的口中。
我愕然地擡起頭,看見他放下勺子,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腦袋,微微一笑。
“我早就知道。”
------題外話------
@YingWu小瑩,你的客串把柳長亭抱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