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三十二,八百三十三……九百七十五,九百七十六,一千,一……”
一間四面都是石壁的房間,房間空氣很幹燥,雖然有點冷,但沒有一點濕意。
一點昏黃的豆燈挂在對面的牆上,隐隐約約隻看得清房間一點模糊的樣子。
豆燈下面的石壁上像是被人鑿了小孔,小孔裡滴着水,滴答,滴答,滴答。
日複一日,重複,枯燥,無休無止,滴水聲像是這寂靜房間裡唯一永恒的聲音。
有人推開一扇暗門,手裡端着一藥碗,面無表情走進來,拿過牆壁燭台上的燭燈,照了照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臉上被蒙着黑紗,厚厚一層,來人晃了晃燭燈,見躺着的人沒有反應,這才放下燭燈。
他似乎很小心,這樣還不放心,拍了他臉龐兩下,床上的人,毫無反應,如同昏死過去。
來人放松了些,将藥灌進床上人的嘴裡,又檢查了一下綁住他四肢的粗大鐵鍊,确認無誤後,這才将燭燈放回原來的位置,重新打開門,出去,合門。
聽到合門聲,床上的人慢慢擡起頭,小心地挪動身子,擡起一點上半身,将嘴裡的藥吐在肩下位置。tqR1
漆黑的藥汁從他嘴裡一點一點地淌出來,浸在他後背的衣服裡,不會流到外面去留下痕迹。
然後他再慢慢地躺回去,後背不完全躺實在石床上,方便這些藥汁早些被風幹。
這是第七十三天。
石鳳岐認真地計算過,這是他被人抓住的第七十三天。
這七十三天裡,他把所有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
那日他與黑衣人大戰,一時不查被其所傷,後來的戰鬥極其慘烈,他當時知道,退路不是活路,退路上肯定還有黑衣人埋伏的後手,唯一的活路是與黑衣人不死不休。
他心牽着魚非池,又悲痛于韬轲與蘇于婳的死,力竭之時都不肯放棄。
後來是怎麼,被無數把利器穿透了身體,倒在了地上。
他隐約聽到黑衣人說:“魚非池應該快到了,我們走,就讓她好好看看石鳳岐的屍體。”
然後,黑衣人一把斷刀劃破他盔甲,從他兇口穿過,并伴随着無情冷諷的笑聲:“石鳳岐,你也有今日。”
當時的石鳳岐動彈不得,隻能躺在地上,他似乎,都聽見了魚非池的馬蹄聲。
他想,不能讓魚非池看見自己倒下的樣子,她會難過。
于是,石鳳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動,滿身窟窿,自一片泥濘皿地裡慢慢站起來,于萬千殘骸中站起來,斷刀還豎在他兇前。
他想,非池看到這樣的自己,怕是要哭壞眼睛,這樣重的傷,怎麼辦?
死不可怕,非池怎麼辦?
她隻有自己了,如果自己也死了,她怎麼辦?
不能死啊,要活着,要活下去。
他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如同漏風的風箱,滿滿都是将死的味道。
可是好像,他的生命力從未如此頑強,哪怕隻是存着一口氣,也要活下去的頑強,還有太多的不甘與不舍,還不能死,不能死!
他望着遠方,渴望看到魚非池的身影,隻要看到她,就可以活下去,就能活下去!
隻是他站起未久,就讓幾個人擡走。
那些人似乎早有準備,清理,上藥,包紮,一氣呵成,連馬車裡都熏好了延命的藥香,厚厚的軟墊感受不到颠簸。
石鳳岐想反抗,想掙紮,想逃離這輛馬車,想回去抱住魚非池,告訴她自己還沒有死。
但是他全身無力,連睜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甚至漸漸感受不到四周的變化。
馬車走了不知有多久,他被人擡下來,眼睛上蒙着厚厚的黑布,癱軟無力的石鳳岐試圖掙紮,卻輕易被人制住,一直擡着他進了這間石室。
然後聽到一陣鐵鍊的響聲,套上了他的四肢。
其實這根本是多餘的,因為石鳳岐根本提不起一點力氣來。
他全身上下都如同被人廢掉了一般,軟綿綿的,大腦總是昏昏沉沉,時不時便昏迷過去,每天昏睡的時間怕是有十個時辰,隻有極少數的時間裡,他能勉強保持一絲絲的清醒。
而那一豆燭燈,滴答水聲,是他唯一知道的事物。
在這極少數的清醒中,石鳳岐努力集中精神地去想這一切,他知道,他被人下了藥,所以才會一直這麼昏昏沉沉,這些人不是要殺他,是要把他困在這裡。
但是不行啊,不能被困在這裡,他要離開,要回去,他還有大隋,還有兄弟,還有非池,必須要回去,否則,非池會瘋的!
不能被困住!
這是在他極少數的清醒中,唯一能保持住的念頭。
偶爾那些人來送藥的時候,他是在半清醒的狀态,那個“不能被困住”的念頭讓他把藥含在嘴裡,等到那些人離開,他便一點點吐出來。
一開始的時候,他仍提不起力氣,仍不能保持長時間的清醒,所以吐出來的藥很少,他昏迷的時間也依舊很長。
慢慢的,随着吐出去的藥越來越多,他開始能保持越來越長時間的清醒,力氣也在漸漸恢複。
為了保持清醒,他躺在石床上開始想一些事情,讓大腦高速運轉,強迫自己不去昏迷,最開始,他檢查自己的身體,發現傷口已經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痊愈。
雖然傷得太重,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但是總歸是不會再丢了命了。
但還不是時候,還不是離開這裡的時候,還沒有一擊制敵的把握,輕舉妄動隻會被他們反制住,從而陷入更加不能脫身的困境中,不能沖動,不能急燥。
哪怕他的内心已被煎熬得快要不能成活,哪怕他擔心魚非池已擔心得快要走火入魔,他也不能沖動,必須忍耐,等到自己有把握了,才能動手。
他在這樣的煎熬中,神智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清醒的後果便是,他更加能想象得出,此時魚非池的絕望,于是更加煎熬。
他陷入這樣無解的死循環裡,被困在這間石室中,已經快要被煎熬至死。
至死,也要忍住。
他不得不分心,讓自己想一些其他的事,不敢太過挂念魚非池,再這樣煎熬下去,他會心衰而死。
于是他開始想,是誰把他困在這裡。
蒙眼黑布下的他,雙目睜大,哪怕看見的是一片黑暗,他卻像是看到了無數事情的脈絡。
黑衣人暫押不提,救自己的人,絕不是黑衣人,黑衣人隻想自己死,根本沒興趣囚禁自己。
在經過了一番苦想之後,石鳳岐悲哀地發現,會這麼做的人,是他韬轲師兄。
能找到這樣一間石室,能有這樣幾個忠心的人,同時,能留自己一命卻又要把自己關起來的人,隻有韬轲師兄能做到。
如果石鳳岐不推測錯,當時的韬轲應該是給商夷的細作下過一道密令,如果自己在戰場上沒有被黑衣人所殺,便把自己帶走,藏起來,不殺自己,但也絕不再讓自己出去危害商夷。
他不忍心殺害自己,也不願看到商夷敗在自己手中,所以他把自己關起來,等到一切結束之後,這些人自然會放他離開。
算無遺漏,後手不斷啊,韬轲師兄,你這無為老二的名次,當真不是白得的。
想明白這一切後,石鳳岐的兇口一陣陣抽痛,抱歉啊師兄,縱使你算盡一切煞費苦心,我也不能讓你如願。
我,一定要回去!
他在積攢着力氣,一點一滴,無聲無息地恢複元氣,絕不露出半點破綻,他絲毫不懷疑韬轲的人有多精明能幹,他不敢掉以輕心。
他用這所有的時間記下了來送藥的人的時間規律,他看不到時辰,隻能無聲地數着水滴聲。
第九十一天,石鳳岐握了握拳頭,發出折骨脆響,輕輕拉了一下綁住他四肢的鐵鍊,鐵鍊發出響聲,他試了試,應該是被釘在了地上。
第一百零三天,他側耳傾聽外面的人進來時的情況,石室是密室,門是按着機關打開的,聽聲音,門很厚重,而且門隻能從外面打開,每次送藥的人出去時,都是先敲幾聲,發了暗号,外面的人才會把門打開放他出去,每天的暗号都不一樣。
第一百一十三天。
“第四個一千,一……三百……五百……六百三十七,六百三十八,六百三十九,來了。”
厚重的石門推開。
“轟!”
他提起一口氣在兇間,自石床上一躍而起,将釘在地裡的鐵鍊連根拔起!
來人顯然沒有料到石鳳岐突如其來的暴動,退後一步,手中的藥跌翻在地,驚呼一聲:“你——”
石鳳岐手臂一震擺動鐵鍊,纏在了那人脖子上,另一手揭下臉上的黑布,目光淩厲迫人!
“你怎麼會起來!”那人大叫一聲,喊着:“來人啊!他醒了!”
石鳳岐沒有殺他,隻是拖着他往外走:“你們是韬轲的人,對吧?”
久未說話,他竟覺得,嗓音都變了,很低沉。
“你不能離開這裡!”幾人揮刀就要上來,想把石鳳岐留下。
石鳳岐看了他們一眼,一行共六人,石鳳岐低頭,說:“我知道你們是奉韬轲之命把我困在此處,因為是韬轲師兄,我不會殺你們,但是你們若再敢攔我,我也不介意大開殺戒。”
他将鐵鍊一緊,勒得來送藥的人喘不過過氣。
對面有人問:“你怎麼知道是韬轲大人?”
“除了他,還能是誰呢?”石鳳岐輕笑,“你這不是已經承認了嗎?”
他松開鐵鍊中的人,震碎鐵鍊,緩緩擡眉,殺機畢現,對着衆人道:“别逼我!”
正當六人不知如何是好時,其中一個走出來,說:“韬轲大人臨行前有令,如果隋帝陛下您能從此處脫困而出,便是商夷有此一劫,隋帝陛下,慢走。”
六人分開,不再攔他。
這,才像韬轲行事的風格。
石鳳岐心中一澀,大步流星踏出去,這才發現,外面是沙漠,難怪這裡這麼幹燥,石室建在地底,石壁都有丈厚,所以才陰涼,卻不潮濕。
這應是商夷細作的一個據點,所以極為隐蔽,石鳳岐幾乎是連跑帶飛跑出了樓梯,發現這裡是月牙灣附近的那個小鎮,推開地室的門出來,外面日光映白雪。
太久不見陽光,他險些被這強烈的光線刺瞎了雙眼。
适應了光線之後,他牽了一匹外面停好的馬。
上了馬,他策馬狂奔。
此時,距離他“死亡”已經過去了整整一百一十三天,這一百一十三天裡,魚非池崩潰,瞿如趕至大營,羽仙水大軍被“琴弦”屠戮殆盡,隋軍退後三十裡,死守三月餘。
他回到軍營,遇上營嘯,定風波,穩軍心,立軍威!
而後,他将黑衣人關起,并不審問,并且給商帝送去一封最後的邀戰信。
第一百一十九天,他離開大營,去接魚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