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不得石鳳岐去細細思量音彌生這疲憊之色從何而來,他面對的是千軍萬馬地攻擊,任何一個細小的分心,都有可能讓他命喪于此――而他一點也不想丢掉小命。
南燕人真不是蒼陵人的對手,如果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突襲,攻蒼陵一個毫無防備,他們或許還有機會。
可是當石鳳岐做好了萬全準備,随時等着他們撲過來的時候,那南燕就讨不到半點便宜了。
他一直在跟魚非池說,或許會遇上他很不願意面對的事,這個事,就是南燕的背叛。
不願意面對歸不願意面對,但這并不妨礙石鳳岐做好準備。
每一戰都會努力避開能打水戰的城池,因為蒼陵人是大地上的野馬,卻不是水中的遊魚,水戰他占不到任何好處,反而會被音彌生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每一戰他都會觀察南燕人出力幾分,看看他們是否留了一手用以對付自己。
每一戰他都會分析南燕的戰術,避免哪一天他們蒼陵與南燕互相撕咬時,自己被打一個措手不及。
他曾希望這些準備永遠不要派上用場,但他也知道這些準備早晚會用上。
蒼陵的勇猛擅戰加上石鳳岐的指揮得當,足以讓他們爆發出數倍于以往的戰力,氣勢雄渾的蒼陵人有條不紊地迎上了南燕的大軍,未能如音彌生所盼望的那樣,自夢中驚醒的蒼際人沒有慌亂,此時的蒼陵大軍更像是訓練有素的野獸――既保留着他們身上的勇猛,又學會了服從軍令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在戰場上認真四下搜索,石鳳岐沒有看到挽瀾,這是他唯一慶幸的事情,他實在不知道,在戰場上要怎麼跟挽瀾過招。
如果挽瀾上了戰場,那必是挂帥字旗,正好對上自己這位蒼陵大帥,兩人相遇,石鳳岐到時候對着他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怕是怎麼都不好做。
有時候石鳳岐甚至會抱怨南燕,這場聯盟之戰中,何不另派一個将軍來?
換任何人來,石鳳岐都下得去狠手,殺起來連眼都不會眨一下,他們若是偏偏派出了挽瀾,便實在是讓他極其為難。
幸好這場背負着陰謀與叛變的戰事挽瀾不在場,尚算音彌生有良心,未把那樣一個孩子拉進這灘淤泥中。
蒼陵與南燕兩軍,前兩天還齊心合力地有過一場戰事,一起攻打過後蜀的城池,雖然不算取得了多大的進展與勝利,到少證明兩軍還是友好協作的。
戰事結束手,好客又豪爽的蒼陵人還請了幾個南燕聊得來的副将和士兵到他們營中喝酒,圍着篝火唱着歌謠,并問一問那日他們的大将軍音彌生彈的那意兒叫什麼,怪好聽的。tqR1
南燕人便笑,好脾氣地解釋道:那叫琴,于中原人而言,琴乃君子樂器,清正之音。
蒼陵人聽了想一想,拍着南燕的肩膀大笑:你們那個軟綿綿的大将軍,在這些事兒倒是挺厲害。
前幾日的歡笑聲與調侃聲依稀還在耳邊,聽說還有幾個蒼陵的女子相中了南燕的兒郎,見多了粗俗野蠻蒼陵人的她們,中意隐忍内斂又會說動聽情話的南燕兒郎并不意外。
隻是這一轉眼的功夫啊,前幾日喝酒的兄弟提起刀砍向了給他倒酒的兄弟,心愛的男子揮着矛投向了一片真情的姑娘,還有多少誓約都毀在了今日這一場來得莫名其妙的戰事上。
蒼陵人憤怒地大罵,天神在上,你們這些背棄信諾的中原人,一定會受到天神的懲罰的!
中原人不信天神,中原人有的信佛,有的信道,也有的什麼也不信,中原人最擅長的事就是違背誓言,不管是花前月下的兒女私話,還是家國天下的鄭重承諾,他們眨一眨眼,就能轉頭棄之。
如果真的有天譴之說,中原人從說出第一句誓言開始,就已經被雷轟了無數次,早就轟得屍骨無存了。
在這一點上,中原人甚至比不得這些野蠻人可愛。
比方這次,耿直的蒼陵人還未背叛,狡猾的南燕人已經握起了屠刀。
不知為何要作死的南燕人在這個深夜裡發動的突襲,有點類似自殺行動,雖然來勢兇猛,但是明顯後勁不足,除卻一開始他們派出的刺客取得了不俗的戰線之外,在戰場上他們幾乎沒有占到什麼便宜。
因憤怒而狂暴的蒼陵人一鐵錘一重斧下去,總是可以輕松掀翻好幾個,以一敵三這種事情也是随處可見。
可是不知為何,今日的南燕人格外兇狠,比起平日裡攻打後蜀的時候還要兇猛,好像他們把力氣全都留到了今日,用以對付他們的朋友,他們的盟軍。
蒼陵人既驚訝于他們突然的全力以赴,也憤怒于他們的全力以赴。
對外殺敵的時候,這些南燕人倒是知道留些力氣,殺起自己的朋友時,卻開始玩命。
娘們兒兮兮軟綿綿的南燕人為他們的不仁不儀付出了極為慘烈的代價,蒼陵人用他們的鐵拳與鐵斧告訴了他們,蒼陵人雖然野蠻并且腦子不好使,但也不受此等羞辱與背叛,南燕人将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石鳳岐縱馬一路貫穿,駿馬所過之處黃塵翻湧,長槍橫掃之境滿地橫屍,他的沉默與他張狂地厮殺形成着最鮮明的對比,音彌生遠遠看着奔襲而來的他,好像明白為了,為什麼蒼陵人要叫他永遠勝利的王者。
他依然不知道這位烏蘇曼的真實面目人,但至少在今日這一戰見識了他王者無雙的一幕。
那撼天動地,勇往向前的氣勢,的确如天神降世,如王者降臨。
石鳳岐的長槍與音彌生相接的時候,他清寒的目光看着音彌生,音彌生面無表情,很是淡漠,望着石鳳岐的神色也很尋常,難能可貴地在他盔甲之上見到了豔紅的鮮皿,也難能可貴地見到了玉人提刀的模樣。
“看來烏蘇曼大人你是返老還童了,以前背上的肉瘤也沒有了。”他平淡地聲音說道。
石鳳岐不說話,隻把長槍一挑,要把音彌生挑下馬背來,讓他停下這場毫無意義的戰事。
音彌生淩空一旋,雙足踩在馬背上,從上方俯視着石鳳岐:“連真面目都不敢讓人知道,烏蘇曼大人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隐?”
石鳳岐仍是不出聲,面具之下的嘴唇緊抿,揮動着長槍将音彌生逼得跳下馬背來。并不淩厲的招式,不論出于何種目的,此時石鳳岐都不想殺了音彌生。
兩人交戰在戰場上,音彌生無數次想揭下石鳳岐的面具,卻都近不得石鳳岐的身,兩軍也到了激戰正酣之際,石鳳岐看看戰場,南燕大軍已露頹式,用不了多久,蒼陵人就會徹底占據上風,大敗南燕了。
所以石鳳岐将長槍一橫,側握于身邊,注視着音彌生,眼神堅定有力,明亮得好像是天上的星辰。
音彌生手挽長刀,負在身後,頭盔掉落的他面容沉靜,無悲無喜一般,也在這場亂糟糟的戰場裡靜靜地看着石鳳岐,他覺得這個人這雙明亮的眼睛他很熟悉,但他卻記不起,他在哪裡曾見過。
“投降。”
石鳳岐到目前為止,隻說了這兩個字,帶着不容反對不容置疑的強勢凜烈,音彌生如果審時度勢,就應該看出,他的這場突襲如同兒戲,面對早做準備的自己,他根本不是對手,這是實力上的絕對懸殊。
音彌生聽了他的話,卻突然發笑,他笑起來一向不得了,将他尋常無奇的面孔點上無端的絕世風華,使他平庸的相貌綻放出無與倫光的萬丈光華來,好似夜空都可被他的笑容點亮,他笑聲道:“你的天神是不是早就預告了你,南燕的背叛?”
石鳳岐将槍尖一收,聽他說下去。
“所以你早就做了準備,我南燕不管何時造反,背叛盟軍,我們都不可能赢。”音彌生繼續道,“你甚至在等着我們反。”
石鳳岐心中默默念着,倒也的确如此,從兩軍聯盟的第一天開始,或者說,從他有了這個聯盟想法的時候,他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要麼是他反制南燕,要麼是南燕叛出自己,畢竟,任何一方都不會等着自己被吞噬,而不想被吞噬,便隻能去吞噬别人。
唯一沒想到的是,南燕反得這麼快,石鳳岐以為,至少會再等上一些時間。
“從你我兩國締結盟約的第一天開始,你就在等這一天,就如同我在等你們反咬我南燕一口一樣。”音彌生還是笑道,清淡雅緻的聲音不似在戰場上說着充滿了陰謀氣息的話,反倒像是與石鳳岐閑話家常一般。
“不過……你的天神有沒有告訴你,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話音未落,天上突然下起了火雨!
那是千萬道箭,點着火油,如同滿天星點,像蒼陵的大軍密集地射來。
照亮了整個天空。
照亮了遠方來客的大旗。
照亮了大旗上那個碩大暗紅的“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