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洄湖。
湖心亭上,楊介拱手而立,看着倒映着兩岸翠柳的湖水,一言不發。
楊慮拱着手,低着頭,站在一旁,屏聲息氣。
父子倆在這裡站了很久,卻沒說幾句話,隻有岸邊柳樹的秋蟬拼命的叫着,讓人心煩意亂。
楊慮是從南陽本草堂趕回來的。
幾年前,楊慮得了惡疾,險些早夭,虧得張仲景等人醫治,妙手回春,他才撿回一條命,後來就對醫術産生了濃厚的興趣。經過幾年學習,他如今已經是張仲景的入室弟子,南陽本草堂年輕一輩中的名醫,救人無數。不久前皇帝陛下巡視南陽,到本草堂視察,還特地誇了他幾句,許為楷模。
不過他趕回來不是為了報喜,而是通報天子在南陽與世家大族談判的經過。楊介曾想借着這次天子親征的機會,請天子重遊洄湖,甚至駐跸洄湖,以便楊家能夠有接駕的榮耀,與蔡家、龐家争輝。這個信号成功的遞了出去,但天子沒有給出明确答複。
天子已經從宛城起程,最多兩三天就能到襄陽,楊家要不要再次申請,必須做出決定。
但這個決定不好做,原因就是楊慮帶回來的消息。
天子在南陽與世家大族談判,公開了大軍作戰所需的各種物資和基本方略。楊慮作為本草堂名醫,參與制定了其中的醫藥方案。大軍奔赴前線作戰,全面圍攻益州,僅是需要調集的醫士、藥材就是一個讓人難以想象的數字,需要将南陽各縣的本草堂醫士和藥物儲備抽調大半,才能滿足前線的救助需求。
“今上真是愛民如子啊。”楊介籲了一口氣,露出苦笑。
“父親所言甚是。”楊慮附和了一句,卻沒多說什麼。
天子要求盡可能救助每一個受傷的将士,并保證他們的家屬得到照顧,這對普通士卒當然是好事,可是負擔卻要由大族來承擔。普通百姓可以捐糧食,卻沒有财力提供藥物,這些都要由幾個大藥行來承擔。
換句話說,想用普通将士的性命來換自家子弟立功封侯,必須付出足夠的代價。這個代價比他們當初預想的要大得多,大得讓人肉疼,就連南陽大族也不得不慎重考慮。
南陽大族割肉至少還有回報,南郡人又是為了什麼?黃忠部下的幾個重要将領如李嚴、文聘、鄧展都是南陽人,江陵督婁圭也是南陽人,他們麾下的将校、都尉大半是南陽人,如果能戰勝,南陽人都有機會加官晉爵,造就一大批封君,南郡人所得卻非常有限。
這麼一算,南郡人等于為南陽人做嫁衣。
具體到襄陽,更是如此。
蔡家、龐家與天子關系密切。蔡瑁出海尋金,大發其财,蔡珂嫁給了孫輔,是名符其實的皇商。龐家的龐統是安北都督府的軍師祭酒,龐山民是河南太守,一個在軍,一個在政,都是有征辟、舉薦權的實權派。他們支持天子是值得的,而且他們也有這樣的資本。
楊家沒有這樣的财力,不能和他們比。
楊儀官至少府,看起來是很風光,但他沒有辟除權。除了俸祿,沒有太多的其他收入。如今監察又嚴,一旦發現貪腐,不僅仕途到此為止,還有可能送命,連子孫都會受到影響。楊儀很年輕,還想再進一步,自然不肯髒了自己的羽毛。楊慮是個醫士,收入小康而已,遠遠談不上富裕。
如果要接駕,不僅要消耗大量錢财,還要捐助,支持陛下親征。對楊家來說,這個代價太大了,大得楊慮、楊儀兄弟都不敢做決定,隻能趕回來請示楊介。
楊介權衡了半天,咬咬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拼着傾家蕩産,也隻能硬着頭皮搏一回了。”
“父親,有這個必要嗎?”楊慮苦笑道。
楊介回頭看看楊慮。“威方,你有沒有想過重新入仕?”
楊慮搖搖頭。“父親,我未必能做良相,但是我一定可以做良醫。若父親是為了我,大可不必。”
“不為了你,也要為了你弟弟啊。他年紀輕輕就做了少府,别人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卻隻是面子上好看,連辟除掾吏的權力都沒有。他如果能再進一步,成為三公,就完全不一樣了。就算你不想放棄醫學,将來入太醫署也方便些。”
楊慮還待再說,楊介擺擺手,表示心意已決,無須再勸。他環顧四周,又笑道:“今上乃是五百年一遇的聖君,想必不會在意那些奢靡之物。好好打掃一番,整潔清爽即可。”他笑了一聲,又道:“比富貴,沒人比得過蔡家,索性不比了。”
楊慮忍不住笑了一聲。他能想象得到,蔡家為了接駕,肯定會極盡奢華。别說楊家,龐家都隻能甘拜下風。與其如此,不如坦蕩一些。
――
蔡洲。
畫舫剛剛靠岸,在碼頭待候的蔡吉就迎了上去,指揮兩個蒼頭架好跳闆,提着衣服前擺,一躍上船,一路小跑,來到蔡珏面前,滿臉堆笑,行了一個略顯誇張的大禮。
“恭迎诰命夫人。”
蔡珏瞥了他一眼,沒理他,招手叫過正在扒在艙口看見景的孫平、黃安。“平平,安安,好看嗎?”
“好看,好看。”兩個小家夥争先恐後的說道。
窗外的蔡洲的确好看,郁郁蔥蔥的珍稀林木,點綴着不同顔色的花草,一道圍牆在林間若隐若現,露出幾個檐角,遠處青山隐隐,近處流水潺潺,既有山林之幽靜,又不失富貴堂皇。
“好看我們就上岸去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唉,這就對了,外太公為你們準備了漂亮的院子,你們想看多久看多久,一直住在這兒才好呢。”
蔡珏臉色稍緩。“他身體還好嗎?”
“好,好。聽說夫人帶着兩位王子回來,家主早就吩咐下來了,在堂上候着呢。”蔡吉伸長脖子看看。“姑爺最近一定很忙吧。”
蔡珏不置可否,站起身,四下看了一眼,打量着遠處的幾艘船。“都來了?”
蔡吉眼着眼睛,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可不是麼,聽說夫人要回來,這十裡八鄉但凡有點身份的都來了,就想看看诰命夫人是什麼體面。可是她們也不拿個鏡子照照,就她們那樣,生得出貴人麼……”
蔡吉還想再說,蔡珏卻不理他,一手牽着一個孩子,上岸去了。蔡吉有些讪讪,卻不敢擺在臉上,連忙跟了上去。岸上準備了步辇,蔡珏上了辇,由四個健婦擡着,向莊園走去。十幾個侍女、侍從跟在後面,其中最令人矚目的就是四個穿着制服、扶刀夾侍左右的年輕郎官。
莊園門口,幾個工匠正在忙碌,見蔡珏一行過來,身邊還有衣飾與普通武士截然不同的郎官,心中忐忑,連忙跪倒在地,連頭都不敢擡。
蔡珏眼睛一掃,發現這些匠人在立碑,一塊打磨光潔的白玉碑上刻滿字,隻是碑額被絲帛蒙住,看不出所記内容。蔡珏招過蔡吉,指了指。
蔡吉解釋道:“這是紀念陛下初平二年駕臨蔡洲的紀事碑。”
蔡珏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初平二年?”
“是啊,初平二年,陛下讨劉表,駕臨蔡洲,在此與姑爺與貴人相見,後來又在蔡家建工坊,打造軍械,陛下的功業可以說是從蔡洲而起。這是蔡洲的榮耀,自當立碑紀念。”
蔡珏又好氣又好笑。“那陛下若是再次駕臨蔡洲,是不是還要再立碑紀念?”
“那是自然。”蔡吉的臉上幾乎笑出了花。“家主立碑,就是提醒某些人休要不自量力,與蔡家争寵。”
蔡珏瞅瞅蔡吉,欲言又止。她擺擺手。“停了吧。”
“停了?”
蔡珏也不理他,拍拍步辇扶手,示意健婦繼續向前。蔡吉站在原處,看看蔡珏的背影,又看看趴在地上,神情茫然的工匠,皺皺眉。“你們先停了,等我請示了家主再說。”說完,匆匆追趕蔡珏去了。
蔡珏進了莊園,沒有去正堂,徑直來到她當年在閨中所住的小院。
這個小院在她出嫁之後已被挪作他用,可是随着黃承彥父女得到重用,尤其是天子開恩,将一個皇子過繼給黃氏,這個小院就恢複了。不僅恢複了,而且經過擴建、裝修,如今是一個獨立精緻的宅院,常年有人打掃、維護,隻為了她偶爾回來住兩天。
蔡諷事先知道蔡珏會帶着兩個小王子回來,所以又增添了一些兒童遊戲設施,比如木馬、秋千之類,就安排在牆角,孫平、黃安一見就喜歡上了,松開蔡珏的手,跑過去玩耍起來。
不一會兒,蔡吉領着蔡諷來了,身後跟着一群人,都是蔡家子弟,還有幾個比孫平、黃安略大幾歲的孩子,有男有女,都是蔡家的小輩。見孫平、黃安玩得開心,蔡諷滿意的撫着胡須,讓那幾個孩子上前陪着玩。小孩子之間沒什麼等級之分,很快就玩在了一起。
蔡諷上了堂,來到蔡珏面前。其他人都站在階下,小心侍候着。
蔡珏起身,向蔡諷行了禮。“父親安好?”
“好,好。”蔡諷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打量着蔡珏的臉色,見蔡珏臉上沒什麼笑意,自覺尴尬,笑聲漸弱,讪讪地說道:“阿珏啊,你覺得那碑……不能立?”
“父親是覺得襄陽人都是聾子、瞎子嗎?”
“這個……”蔡諷咂了咂嘴。“這事都過去十幾年了,蔡家、黃家又得陛下恩寵,誰會……”
“那陛下呢?”蔡珏反唇相譏。“陛下身邊的文武呢?”
蔡諷的臉色漸漸陰了下來。為了蔡珏回來,他準備了那麼多,還特地請了很多客人,就是想趁此機會漲漲面子,結果蔡珏連正堂都不去,還不同意立碑。這讓他如何向鄉黨交待,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他這個父親哪裡還有一點尊嚴可言。
見蔡諷窘迫,蔡珏緩了語氣,耐心地勸道:“陛下新政,核心隻在一個實字,重實學,興實業,力疾虛妄,方有今日之成就。你在他面前弄虛作假,豈不是自讨沒趣?他心情若好,給你留點面子,下次再也不來了。心情若是不好,當場就翻了臉,命人砸了碑,怎麼辦?”
蔡諷聽了,也覺得自己有些冒失。依孫策那性子,還真是幹得出這種事。隻是立碑的事已經傳出去了,連碑都刻好了,若是半途而廢,豈不更讓人笑話。無奈之下,他隻得向蔡珏問計。
“阿珏啊,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蔡珏想了想,說道:“碑可以立,但不能立那樣的碑。陛下當年攻占蔡洲的事就不必提了,但後來在蔡洲建工坊,打造軍械,卻是南陽木學堂之先聲。即使如今,金絲錦甲依然是天下武者難得之防身寶物。萬仞之山,起于毫末。汪洋大海,源于細流。你若是紀念這些事,陛下想起當年筚路藍縷,開國艱難,想起我蔡家、黃家對他的襄助,又豈會反對?”
蔡諷想了想,如夢初醒,一拍大腿。“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真真是老糊塗了。阿珏啊,虧得你提醒,本不然上好的五谷,卻釀出一壇酸漿,虧大了。”說着,便叫上一個人來,讓他立刻去辦。
蔡珏又道:“堂上還有那麼多客人等着,父親不宜在我這裡耽擱。你去對他們說,我初回舊宅,心裡歡喜,怕在鄉黨們面前失态,暫且就不與他們見面了。若是有舊時相處得好的姊妹,或者帶着孩子的,讓她們來我這裡小坐,喝喝茶,說些女人間的事,叙叙舊。”
蔡諷連聲答應,腳步輕快的走了。
時間不長,五個婦人來到小院,陪蔡珏說話。一個是龐德公的夫人張氏,一個是楊介的夫人馬氏,還有三個也是與蔡家交好的大族、豪宗的女主人。
這其中,張夫人與蔡珏最熟悉。張夫人年長幾歲,她嫁到龐家時,蔡珏還沒有出嫁,經常去龐家找她玩耍。張夫人和蔡家還有另一層關系,她是南陽張家的遠房支系,和蔡珏的姑姑也認識。
兩人自然而然地說起南陽張家。張夫人告訴蔡珏一個消息,何鹹又回來了,曾去穰縣找過他的母親。何鹹的母親就是故大将軍何進的夫人,也是張家支系。何家莊園被孫策攻破後,因為孫堅是張溫的故吏,孫策放了張夫人,讓她回去穰縣老家去了。
蔡珏很驚訝。孫策攻破何家莊園,又占據南陽後,何鹹就失蹤了,現在怎麼又冒出來了?不過她也沒把這當回事。她不關心何鹹,倒是說起了穰縣張家。
張溫被董卓殺死後,穰縣張家沒了主心骨,這些年發展得很不好,已經淪落為南陽的二流家族,錢糧不少,生意做得也可以,仕途卻極不順利。孫策巡視南陽,張溫的夫人,也就是蔡珏的姑姑求到蔡珏面前,希望她能幫幫忙,舉薦幾個張氏子弟出仕。
姑姑求到面前,蔡珏當然要幫忙,可是黃承彥、黃月英都是與鐵官、木學等實業打交道的,他們能夠招張家子弟入鐵官、木學堂,或者舉薦他們入宮為郎,想直接授實職的可能性比較小。張溫的子弟年紀都不小了,讓他們改學木學,或者入宮為郎,都不太合适。
蔡珏便和張夫人商量,要不讓他們去河南,找龐山民。
張夫人笑了,眼神一睨馬夫人。“阿珏,不是我熟不拘禮,出言不遜,你這可是燈下黑。找山民當然沒什麼問題,可是如何能有楊少府方便?張家這幾年生意做得還是不錯的,若是楊少府能幫忙,引他們入少府寺,豈不比去河南為吏強?”
蔡珏正有此意,順勢向馬夫人行禮,與馬夫人商量。馬夫人也想攀上蔡珏,當即笑道:“诰命夫人有吩咐,妾豈敢不應。說不得,我家那兩個孩子以後還要請貴人多照應,尤其是馬玉那孩子,從小就喜歡舞刀弄劍的,疏于管教,蒙尹夫人不棄,收在身邊,也不懂宮裡的規矩,還要請黃貴人指點一二。”
蔡珏一問詳情,不禁啞然失笑。真是湊到一堆了,原來馬谡、馬玉居然是馬夫人的族子、族女。不過想想也是,襄陽就這麼大,數得上的大族就他們幾家,互相聯姻也是正常的事。隻是這樣一來,操作反倒要小心些,天子雖說大度,對結黨一事卻反感得很。
黃家、蔡家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不能因為一點小事搞砸了。
蔡珏随即問起了楊家打算接駕的事。
話音未落,幾個人的神情就有了變化。她們也聽到了一點風聲,卻不确切,聽蔡珏這麼一說,知道楊家的确有心,既羨慕,又多了幾分看熱鬧的心思。
楊儀年輕紀紀就做了少府,位列九卿,有了與蔡家、龐家争鋒的意思。不過這一步卻不容易跨越,弄不好會得不償失,而蔡家、龐家也不會讓他們輕易如願,蔡珏當衆問起,未嘗沒有這樣的用意。
馬夫人笑道:“陛下當年在襄陽作戰,先登魚梁洲,再登蔡洲,洄湖也跟着沾了些恩寵。這次陛下親征,路過襄陽,魚梁洲、蔡洲想必都要去的,洄湖自然也不能落後。縱使力有不逮,也要盡心。這不,妾特地向夫人請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