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與衛觊寒喧良久,叙舊之間不忘探聽消息。
衛觊與曹操相處多年,知道曹操為人疑心很重,要想獲得他的信任并不容易,不吐點真東西是不行的,便将從河東到建業,再到成都的一路見聞說給曹操聽。這些都不是什麼秘密,曹操派出去的斥候都能打聽得到,卻可以證明他所言不虛。
曹操聽完,頗為遺憾,衛觊了解的信息實在有限。不過這也可以理解,孫策根本不相信衛觊,與其說是派衛觊出使,不如說是借刀殺人。
他不想做孫策手裡的刀,落下罵名。
曹操邀衛觊入幕,衛觊婉拒了。他的族人還在吳王手中,不能為一己富貴陷族人于死地。曹操也沒有堅持,長聲歎息,請衛觊在成都小住。衛觊早有心理準備,客套了一番就答應了。
曹昂親自送衛觊去驿舍。馬車起動,曹昂打量着衛觊,忽然說道:“衛君,你的遭遇令人落淚,但你的來意絕非如此。”
衛觊不露聲色。“世子所言甚是,隻不過遭遇令人落淚的并不僅僅是我。事同此理,人同此心,世子當知我别無選擇,隻能俯首聽命。”
曹昂緊頭緊皺,良久才籲了一口氣。“敢問衛君,可曾聽到我母弟妻兒的消息?”
“令堂丁夫人如今安居建業,還有她的妹妹一家。令郎随諸王子讀書、玩耍,除了不知世子模樣之外,一切都好。至于卞夫人和她的三個孩子,那就不清楚了,我沒見過他們。以吳王的仁厚,想來不會虐待他們,世子可以放心。”
曹昂無聲而笑。“衛君剛才對吳王切齒,看來并非實情。”
衛觊不慌不忙的說道:“觊對吳王切齒,是因為吳王待我衛氏太狠,但吳王待世子家人仁厚卻是事實,觊不能因一己私見污吳王名聲,也影響了世子的判斷。”
曹昂打量了衛觊半晌,點點頭。“衛君有古君子之風,可敬可歎。”他頓了頓,又道:“衛君曾親臨戰場,與吳軍交鋒,河東崩潰,并州能守住嗎?”
“世子與吳軍交鋒的機會更多,應該比我更了解吳軍才對。世子問并州而不問河内,想必也知道河内不可守。兵法重攻守兼備,若不能攻,又能守到幾時?”
曹昂莞爾一笑。“衛君言如黃河之水,氣勢逼人,又無孔不入,令人敬畏。”
衛觊長歎。“世子有所不知,逼人的不是氣勢,是形勢啊。”
曹昂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良久,一聲歎息。
――
蜀王府内,曹操伏案托腮,獨自出神。
陳宮、法正分坐兩旁,各自想着心思。衛觊雖然沒給他們帶來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但他沿途的所見所聞還是讓他們感受到了壓力。
吳國的實力越來越強,吳軍幾乎戰無不勝,魏國、中山國在半個時間内接連覆滅,如今河北隻剩下并州負隅頑抗。一旦孫策攻克并州,必然轉戰益州,益州能支撐得住嗎?
過了一會兒,曹操忽然說道:“公台,孝直,王子師與孤為師友,他的子弟有難,孤不能坐視不問。”
陳宮與法正訝然,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轉開。陳宮撫着胡須,思索對策,法正說道:“大王所言甚是。臣以為當進兵關中、河東,策應并州。”
曹操看看法正,無聲一笑,随即又将目光轉向陳宮。論大勢,陳宮更擅長,法正對關中有些執念,急功近利,并不可取。
法正讪讪地笑了兩聲,低下頭,端起酒杯,遮住火辣辣的臉。敗走長安,還丢了卞夫人和曹彰、曹植,讓他成了衆矢之的,有人當衆要求曹操追究他的責任,背地裡嘲諷他的人更是數不勝數。好在曹操攬過了絕大部分責任,保護了他。這讓他非常感激,更加迫切的希望将功贖罪,報答曹操的知遇之恩。
但是很明顯,曹操更願意先聽聽陳宮的意見。
陳宮考慮了很久,放下手,手指輕叩案幾。“大王,并州遙遠,山重水複,怕是鞭長莫及。即使是進攻關中,要越過秦嶺也非易事。且孫策麾下九督,皆是善戰之輩,小小并州,恐怕不足以當全部。愚以為,孫策必派大将進駐關中,魯肅将為關中督的傳聞絕非空穴來風。”
曹操附和道:“若是魯肅進駐關中,關中不可複取矣。”
“是不易,卻非不能。”陳宮瞥了法正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隻是要仔細斟酌,不能草率從事。”
法正闆着臉,裝聾作啞,不予回應。陳宮也不理他,接着說道:“關中形勢複雜,既有關東老臣,又有涼州新貴,還有漢朝宗室,為敵時固然可以各個擊破,為友時則不免掣肘。是以,臣以為關中可攻,卻不可急取,當以牽制為目的,迫使孫策不能全力以攻并州即可。若吸引太多的兵力入關,反倒不美。”
“為何?”法正忍不住問道。“難道陳相以為孫策在攻克并州之前就能越秦嶺而取漢中?”
陳宮淡淡地說道:“雖說可能性不大,卻不可不防。秦嶺雖險,卻非無路可走,萬一魯肅、黃忠聯手,再以馬騰助陣,三路進擊,漢中危急,益州必然震動。”
法正揚了揚眉,沒再說話。他知道陳宮說得有理,卻不肯拉下臉附和。
陳宮收回不屑的目光,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關中易守難攻,适可為虛。荊南卻是破綻,理當全力以赴。若能逼周瑜退兵,将戰線推進到江陵一帶,形勢于我大有裨益。”
曹操連連點頭,撫掌而笑。“公台所言,正合孤意。劉正禮在交州數年,也該出來透透氣了。”
法正聽了,恍然大悟,不禁暗贊陳宮謀慮深遠,切中要害。關中雖好,眼下卻難以攻取,對并州的戰事也影響不大,反倒有可能引起孫策的報複。讓劉繇進入荊州江南四郡作戰,卻可以迅速擾動天下形勢,且對曹操有利,更合曹操心意。一難一易,一害一利,高下立見。
盡管如此,他也隻是輕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
曹昂回到王府,曹操正在書房等他。
曹昂趕到書房,見曹操站在書架旁翻檢圖書,書架上擺着一盞琉璃馬燈,從上面照下來,照着曹操微躬的身影,略顯稀疏的頭發,幾根白發在燈光下尤其顯眼。曹昂看得真切,心生歉意,鼻子也有些酸。他知道曹操最近很累,卻沒想到曹操已露衰老之相。
曹操今年四十八歲,但他從小習武,成年後也堅持鍛煉,尤其是華佗創編的五禽戲,幾乎每天都要練兩趟,身體還是很強壯的。曹昂一直以為他正當壯年,卻忘了他年近半百,很快就是個老人了。
袁紹拿下冀州時就是這般年紀,五十歲就戰死官渡了。
曹昂低着頭,走到曹操面前,躬身施禮。“父王,我回來了。”
曹操一擡頭,見曹昂神情不對,連忙問道:“怎麼,被衛伯儒冒犯了?子修,衛伯儒少年成名,自恃才高,的确有些目中無人,眼下又身陷困境,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喏。”曹昂慚愧地點點頭。不管到什麼時候,父親對他總是這麼溫和,諄諄教導。
曹操卷起書,伸手去取書架上的燈,卻發現放得有些高了,踮起腳尖也沒夠着,反倒晃了一下,差點摔倒,曹昂上前,一手扶住曹操,一手伸手取下了燈,照亮曹操腳下的路。
“父王小心。”
曹操欣慰地看看曹昂。曹昂的生母劉氏身材高桃,曹昂也有七尺出頭,比他高出大半頭。隻是平時曹昂在他面前總是低着頭,他一直沒意識到這一點。
“子修,不經意間,你已經是一個昂揚丈夫啦。”曹操哈哈一笑。“英雄出少年,為父老了,這逐鹿天下的事要看你們年輕人,你可要努力啊。”
曹昂欲言又止。曹操看在眼裡,卻不說破。他知道曹昂一直不肯面對孫策,覺得這是徒勞,私下裡也曾多次進言,希望他能認清形勢,向孫策稱臣,恢複天下太平。直到去年他從長安接回皇長子後,曹昂才不再提類似的話題。可是他清楚,曹昂并不是改變了主意,隻是在忠孝面前,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坐。”曹操示意曹昂就座,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子修,衛伯儒和你說了些什麼,可曾說起你那幾個弟弟、妹妹?”
曹昂雙手捧着茶杯,思索了片刻。“阿母和弟妹在建業都很好,衛伯儒還說丁姨也在建業,夏侯衡、夏侯霸、夏侯稱與吳王子弟一起讀書,尤其是夏侯稱最為出色,吳王對他很是欣賞。”
曹操撫着胡須,一時沉默。夏侯淵已經犧牲十多年了,可他卻未能照顧夏侯淵的妻兒,反倒由孫策撫養長大。夏侯稱是遺腹子,他連夏侯稱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再過幾年,等夏侯稱成年了,戰場上相遇,他該怎麼面對夏侯稱?
曹昂靜靜地坐着,打量着曹操眉宇間的哀傷,鬓邊的白發,心中五味雜陳。
曹操咳嗽一聲,打破了寂靜。“子修,你可知為父為何救回皇長子,卻遲遲沒有擁他登基,诏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