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禦殿外人語依約,頭頂上起了風,吹得樹葉梭梭作響。謝璇擡頭看着晉王,心裡多少覺得惋惜,搖了搖頭道:“多謝殿下垂愛,民女不能收。”
相思子在晉王的掌心顫了顫,最終被珍重收起。
晉王眉眼微斂,道:“是我唐突了。”
再待下去怕是有些尴尬,謝璇便行了一禮,“出來的時間久了,怕是五公主要着急,民女先行告退。”而後出了月洞門,一路快步回到精舍裡,果然五公主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怎麼出去這麼久?”
“不小心走迷了路,瞧着各處殿裡有趣,貪戀了會兒,公主今兒戰果如何?”謝璇笑着湊過去,棋盤上勝負已定,自然是謝珺赢了,不過也隻是險勝。對面謝珺笑而不語,五公主便得意道:“雖然還沒能赢了珺表姐,不過表姐說我進益很大。”
謝璇瞧她們也無心再弈棋了,便幫着收攏棋子,“姐姐比公主大好幾歲呢,公主能下到這個地步,已經很厲害。”
五公主笑得很開心,轉頭不見了晉王,便問道:“晉王哥哥呢?”
那宮女兒正想說晉王出去散心了,就見門口人影一晃,晉王擡步進來道:“在這呢。”他并沒敢多看謝璇,隻是将目光安放在五公主身上,低頭道:“我聽着你又有進步了?”
五公主平素最纏晉王,有了高興事自然也要與之分享,于是興高采烈的将剛才的戰果說了,博得幾句誇贊。
這邊謝璇姐妹倆不好再逗留,便告辭退出。
外頭層雲堆積,風瑟瑟的刮着,有點冷。不過到了精舍之外,人群熙攘香火正盛,倒也不覺得冷清,姐妹倆瞧着像是天要下雨的樣子,站在人群外湊了會兒熱鬧,瞧見唐靈鈞帶着謝澹走過來,便正好聚在一處。
唐靈鈞這一日很高興,他平常喜歡纏着韓玠這樣比他厲害的人玩,對文弱的少年們不怎麼有耐心,今兒卻格外不同,隻覺得謝澹長得格外好看,連帶着那一身書生氣都變得吸引人起來,逗起來樂趣無窮。
謝澹小時候的性格與謝璇相似,因為沒有親生母親在身邊,便格外膽小一些,這些年養在外院裡,謝澤那裡經常淘氣得能掀翻屋頂,謝澹卻從來都是乖巧讀書,不敢惹事。
然而男孩子的天性總是好動,平常雖壓抑,這一日被唐靈均帶着瘋玩,卻是格外高興,這會兒跑得衣裳都亂了,膝蓋手肘處似乎還有些泥土,恐怕是不小心摔的。
他一見了謝珺和謝璇便蹦蹦跳跳的走過來,“姐姐,原來這山上有好多道觀,可好玩了!後頭還有一片竹林,有人在裡面挖竹筍!”
謝璇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竹林是哪裡,忍不住笑道:“那裡頭還有幾窩野貓呢,見到沒有?”
“哇,姐姐也去過那裡?”謝澹滿臉驚訝。
謝璇語聲一頓,随即道:“聽觀裡的姑子說的,今兒玩得很高興麼?”
“嗯!靈鈞哥哥帶我去了好多地方,玉玠哥哥還說要教我武功!”
“教你武功?”謝璇舉目四顧,并沒見到韓玠。
就聽唐靈鈞解釋道:“今日表哥也在這裡,說他拜了令尊學習書法,以後教淘氣澹學武功,算是投桃報李。嘿,真沒看出來,我還以為這小子文弱,誰知道淘氣起來比我還厲害,果然虎姊無犬弟。”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還給起“淘氣澹”這麼個雅号。
謝璇無語,卻又得意一笑,“澹兒這是深藏不露!”
心底裡多少對唐靈鈞有些感激,謝澹這些年郁郁寡歡,平常也隻在她這個姐姐跟前肯流露情緒,今日這般蹦蹦跳跳的,倒是少見的高興。
一群人說說笑笑的回了客棧,各自暫歇。
*
傍晚的時候春雷乍響,悶悶的自天際傳來,随後便是一場酥雨。
衆人用完了晚飯,嶽氏今兒在道觀裡走得累了,這會兒正在屋内安歇。謝珺不喜歡陰沉沉的雨天,便也歪在榻上,随手拿了本書來看,隻有謝璇和謝澹坐不住,不時的往外張望——
謝澹是今兒勾起了淘氣的本性,想着出去溜達,謝璇則全然是被玄妙觀勾起了舊情,總覺得屋裡憋悶,想要出去走走。
好在外頭細雨如酥,不算太大,撐一把竹骨傘出去,雨滴淅淅瀝瀝的打在上頭,天然韻律。客棧裡的地面皆是青石鋪就,此時蒙了一層水潤,走在雨裡的時候濛濛雨絲斜吹着撲面,其實挺惬意的。
謝澹蹦蹦跳跳的走了一陣,忽然偏頭問道:“姐姐,咱們還會有娘麼?”
“怎麼這樣問?”
“有一天爹帶我去老夫人那裡問安,我聽見有婆婆私下裡說,夫人快不行了。”謝澹湊在姐姐耳邊,低聲道:“後來有一回,我看謝澤偷偷的翻牆去那個小院裡,我也偷着看了,夫人那時候就坐在院裡曬太陽,像是傻了似的,面色慘白慘白的。我又問爹,他說夫人病得很重,不許任何人去瞧。”
“她是病得很重,澹兒,謝澤調皮是他的事情,你可不能再跟着去,叫老太爺知道,是要責罰的。至于娘嘛……你想不想要新的娘?”
“我……不想。”謝澹猶豫着搖了搖頭。
謝璇一笑,就聽謝澹又小聲道:“那天咱們在舅舅家見到的那個,她會不會繼續當我們的娘?”
“應該不會。”謝璇側頭瞧着弟弟,問道:“你喜歡她?”
“也不是喜歡,就是覺得那天她很可憐,看起來快要哭了。”
“那你恨她麼?”
“我不認識她,沒有喜歡她,也不恨她,就是覺得她那天挺可憐。”謝澹踢着道旁的野草,雨滴将鞋子浸得濕透也渾不在意,“後來我知道了她是誰,爹說我應該多去看她,可我又怕大姐姐生氣。”
“澹兒如果想去就去吧,大姐姐不會生氣。”
姐弟倆說話之間,忽然見雨幕裡有個熟悉的人影朝這邊走來。他的身材高大挺拔,走在雨裡的時候卻仿佛閑庭信步,因為沒有打傘,整個衣衫都濕漉漉的,就連那眼神都似乎帶着細雨的潮濕氣,能叫人溺斃似的。
謝澹一見了他,便飛奔過去,“玉玠哥哥!”
韓玠笑着站在他跟前,撩起披風幫他遮住了雨絲,随即帶了謝澹走到謝璇跟前,道:“答應教澹兒一些防身健體的功夫,正好現在有空,我先帶他過去練練,你要不要去跟采衣坐坐?”
“今兒有雨,明兒再說吧。”謝璇又囑咐謝澹,“不許多打攪人家,早點回來。”
謝澹拍着小兇脯應是,韓玠便道:“到時候我會送他回來,不必擔心。”
“多謝玉玠哥哥。”謝璇這倒是真心實意——
她自己固然不想再嫁入靖甯侯府,不想與韓玠再續姻緣,卻不會因此就阻止謝澹。謝澹是個男孩兒,将來總要道府外去闖一片天地,跟着韓玠學點兒本領,隻有好處。而韓玠投身青衣衛中,顯然是有所謀劃,他願意抽出時間來教導謝澹,那自然是值得感激的。
韓玠隻低頭瞧着她,迷蒙的雨氣中,他的目光裡卻仿佛有火苗在隐隐竄動。湊到謝璇耳邊仿佛想問什麼,卻欲言又止,隻拿手幫她理了頭發,道:“外頭雨涼,回屋裡去吧。”
頭發被他沾濕,潮潮的貼在耳邊,謝璇有些不自在,縮了縮脖子。
膩白的肌膚近在唇畔,若不是謝澹還在旁邊,韓玠甚至想輕輕觸上去回味那溫軟滋味。到底是壓住了内心翻騰的渴望,他不動聲色的收回那粒自四禦殿後竹椅上拿起的相思子,悄無聲息的擲入草叢。
等謝澹和韓玠走後,謝璇便到涼亭裡坐着。
春雨細密,晚風微涼,透過朦胧的雨幕可以看到不遠處聳立的峰巒,那層疊的宮殿屋宇皆藏在雨幕之中,謝璇閉上眼睛,甚至還能看到後山那一片竹林的油潤。這是她生活了五年的地方,縱然有許多不快,卻也給了她安甯。
有時候心煩氣躁,想到那雨打竹林時,還有凝神靜氣之效。
隻是凝神靜氣的久了,就忘記了脾氣和反抗,像前世那樣的委曲求全、忍氣吞聲,此生不想再有第二次。
漸漸的雨歇雲散,一輪明月懸在柳梢,清新明亮。
*
離開玄妙觀的時候,謝澹那裡意猶未盡,唐靈鈞加上個韓玠,引得他連家都不想回了。謝璇倒是沒什麼,今兒同韓采衣幾乎将整個玄妙觀走了一遍,那麼多的殿宇台階走下來,這會兒隻覺得小腿肚子在發抖似的。
回到謝府,一切如常。
謝珺大婚的日子漸漸來臨,羅氏那裡“病重”,府裡的事情大部分交由嶽氏打理,忙得她腳不沾地。也不知是不是老太爺和老夫人有了新的想頭,一向不怎麼起眼的三夫人隋氏也漸漸的被安排了些事情,開始幫着嶽氏打理内務。
而在謝璇這裡,因為知道羅氏要在謝珺出嫁後才能“病逝”,倒也不去往那邊花心思,隻是将心思放在了嶽氏的身上——韓玠借着謝缜和謝澹的名頭,來府中的次數日益增多,有時候把謝璇叫過去,便會告訴他一些有關清虛真人和二房的進展。
隻是他畢竟還有公務在身,越王又不是沒日沒夜折騰的人,幾個月下來,線索也是有限。
轉眼便是仲夏時節,謝珺的婚事籌備妥當,便在五月初七這一日與慶國公府的嫡長子許少留完婚。
許少留探花出身,如今在翰林院中,才華人品皆深得贊許,在京城的同齡人之中出類拔萃,頗有些名頭。兩處公府的嫡長聯姻,排場自然隆重盛大,十裡長街紅妝鋪滿,迎親的人浩浩蕩蕩的走來時,謝珺正坐在鏡前,臉色平淡安靜。
謝璇陪伴在側,瞧着鏡中盛裝的姐姐時,隻覺得滿心歡喜。
待得花轎上門,謝珺離去,謝澹送嫁後,便隻剩下謝璇獨自一人坐在謝珺的屋子裡。恒國公府熱鬧忙碌的氛圍仿佛也跟着花轎離開了,謝珺屋子裡的東西雖然大多還保留着,要緊的一些物事畢竟是被帶走了。
謝璇坐在桌邊,把玩着腕間的香珠,多少有些感慨——也不知道謝珺此去,在慶國公府裡會是怎樣的處境?雖然記得前世她似乎過得不錯,不過候門公府,剛嫁入的時候又哪有一帆風順的?
想起這些天與謝珺的夜談,聯想到将來自己的婚姻大事,謝璇不免失笑。
前世在道館修得清靜無為,從未想過同韓夫人反抗,剛重生的時候雖然經曆生死,然而有前世的經曆放在那裡,便還是下意識的想着逃避,不願與人太過争執。
這一年的時間過去,磕磕絆絆的,總算将羅氏從棠梨院清了出去,謝璇才蓦然發現,其實與人争鬥,也沒有那麼麻煩。
人不犯我,我自然不去犯人。可人若犯我,我為何不能以牙還牙?
譬如婆媳之間,前世是她性格所緻,此生若足夠幸運能找到好相與的婆家便是最好,若找不到呢?難道她就不嫁了,或者還是跟從前那樣忍氣吞聲?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回想起來,前世她最大的問題便是回避矛盾。對着羅氏和謝玥的時候委曲求全,對着韓夫人的時候也委曲求全,最終吞了滿肚子和皿的牙齒,那份委屈,如今想來,也算是咎由自取。
而如今,謝璇才猛然發現,其實直面矛盾,要比逃避有用的多。
譬如羅氏的失勢,譬如謝玥的轉變——以前謝玥在她面前張牙舞爪,現在雖然時常得意賣弄,卻是連重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的。
任性恣肆,不就是她臨終前想要的麼?
這般想着,便覺豁然開朗,回到西跨院的時候,也不覺得那麼孤單了。
是夜早早的睡下,因為這些天籌備着謝珺的婚禮,難免勾起舊日的回憶,夢裡竟又回到了前世初嫁的時候。出乎意料的,這回竟沒夢見最後的慘淡收場,隻是許多美好的場景,洞房花燭,缱绻相擁,哪怕隻是相伴緩行,在夢裡也是滿滿的歡喜。
午夜夢回,心緒紛亂,卻忽然聞到了一股酒氣。
酒氣?謝璇心下一驚,連忙睜開眼睛,便見外頭黑黢黢的,月光自窗紗漏入,有個熟悉的黑影站在帳外,靜靜的注視着她。
謝璇意料之外的鎮定,并沒發出什麼動靜,隻是看着那個人。
安靜了片刻之後,那人卻朝床帳走了過來,酒氣随之散入,謝璇想要閉眼假裝睡覺的時候韓玠已然開口了,“璇璇,我知道你醒了。”他十分自然的在榻邊坐下,握住了謝璇晾在外面的手。
韓玠酒量很不錯,平常幾乎不怎麼醉的,前世認識那麼多年,謝璇也隻見他醉過一兩回。
這一日他必定是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眼神都有些迷亂了,握着謝璇的掌心滾燙,仿佛身體裡有火在燃燒。他的力道也不像平常那樣控制得當,緊緊的握着謝璇,像是怕她跑了似的。
興許是夢裡的情緒殘留,謝璇一時間有些分辨不清夢境與現實,竟沒生出任何叫喊反抗的心思,隻管呆呆的看着韓玠。
韓玠俯身看着她,一雙眼睛裡隻有她的影子。
“璇璇。”他低聲呢喃,在她額頭親了一下,随後向下遊移,尋索她從唇瓣。
如此真實的觸感叫謝璇瞬時清醒,連忙使勁掙脫韓玠的手掌,抱緊被子朝裡頭一滾,蠶寶寶一樣縮在了角落,随後揪緊了被子做起來,低聲道:“玉玠哥哥,你做什麼!”
“我想你。”韓玠聲音低沉,帶着醉中的沙啞,如有觸角般癢癢的爬上心尖。
像是意識到了剛才的不妥,他稍稍坐直身子,努力讓自己清醒,“是我唐突了。隻是今日謝珺大婚,璇璇,我想見你,非常非常想,我忍不住想見你。”
他并不是個喜歡用語言表達感情的人,通常都是用行動——譬如結實的擁抱,譬如溫柔或用力的親吻,更或者,床榻間極緻的疼愛與撫慰,每一種表達都能将情意送到謝璇顫巍巍的心尖。
她是他的嬌妻,從小到大都被放在心尖尖上,被緊抱在懷裡,不想讓任何人觊觎,溫柔又霸道。
可現在他不能,就算前世曾是夫妻,此時的謝璇卻隻是個小姑娘。
她尚未出閣,她也許有旁的打算。
不管他此時的情感有多複雜濃烈,多想抱着她親吻疼愛,他也必須克制。
克制而壓抑,壓抑而痛苦。
及至此時四目相對,這種痛苦又漸漸摻雜了甜蜜,如同毒藥裡撒了蜜糖,能叫他心甘情願的飲下。
隻是想到那一日在四禦殿後瞧見的情形,到底醋意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