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缜沒料到陶氏竟還能停下來聽他說話,欣喜之餘,便又是愧疚,“我最對不起的是你,青青。當年是我小肚雞腸,又……”
“謝缜。”陶氏打斷了他,“新年伊始,我并不想說這些陳年舊事。”
晨風瑟瑟的掠過,陶氏滿頭青絲皆高高束起,這十年中雖不用昂貴的胭脂水粉保養,然她天生麗質,加上每日吃的清淡,心境又平和安然,所謂相由心生,此時不止肌膚柔膩如舊,面相中更增幾分仙姿。
一襲嶄新的道袍襯得她身材修長,就着道館裡的鐘聲,眼前的女人出塵如仙。然而她臉上的表情卻是冷淡的,看向謝缜的時候,也早已沒了舊日的濃烈愛恨,隻剩寂滅後的平靜,“當年是非無需再論,我離開謝府沒能盡到母親的責任,是我的過失。可是謝缜,你當時是怎麼說的?”
她步下台階,站得與謝缜齊平,“你說那是你的親骨肉,必然會好生照看,不叫他們受委屈。可現在幾個孩子過得如何?你要娶誰,要喜歡誰,那都跟我沒有半點關系,隻是謝缜,面對孩子的時候,你當真不覺得内疚?”
“我知道,以前是我逃避,才會疏忽許多事情。”謝缜語含苦澀,“青青,孩子們都很想念你,當年的事情全是我的錯,都這麼多年了,你能不能回……”
“不能。”陶氏再次打斷了他,“我為何離開謝府,孩子們為何會落入如今的處境,謝缜,你沒反思過麼?京城之中,也有不少被繼母撫養的孩子,緣何隻有你堂堂的恒國公府會這樣無能。繼母謀殺府裡的千金,人證物證确鑿,到頭來卻也隻是輕飄飄的罰跪祠堂?”
“青青……”謝缜意圖辯解,然而擡頭看着那張疏淡的臉時,所有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裡,好半天才續道:“都是我的錯,先是對不起你,又娶了羅氏進來,讓孩子們受委屈,哪怕到如今,還是這樣懦弱寡斷。我愧為人夫,愧為人父。”
一整夜站在牌樓外反思,謝缜跳出恒國公府,以局外人的身份反思時,才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荒唐。
如同眼前跳出藩籬登上峰頂,撥開那一團繞在頭頂的迷霧,才發現原來自己有多混賬。謝缜迫不及待的想将這些說出來,希望陶氏能看到他悔改的心,原諒他曾經的愚蠢,仿佛那些悔恨說出來了,便不會再沉甸甸的壓在心頭。
但是,他的這些情緒,陶氏憑什麼要聽呢?
她并不曾有半點動容,隻是将袍袖一拂,道:“既然知道愧為人父,就該好生彌補。謝缜,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呢。”再也不想跟這個男人多待片刻,陶氏沒了繼續散步的心情,便折身回了道觀。
站在三清像前,袅袅青煙入鼻,陶氏才發現心緒到底是亂了。
不為謝缜,隻為那三個孩子。
當初決絕的離開謝府,她至今都不曾後悔半分。隻是那三個孩子,成了午夜夢回時壓在心頭的夢,叫人揪心又疼痛。她生下了他們,卻沒能負起一位母親的擔當,隻為一己孤憤而遠遁道觀,每每想起那時謝珺哭求的樣子,陶氏便覺心揪成了一團。
然而如果說讓她回到謝府,那又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陶氏靜默着站了好半天,才垂下眼睑——錯已釀成,她也隻能盡力去彌補,解鈴還須系鈴人,當初那些舊事皆因謝缜和羅氏的春風一度而起,那麼,也該是逼着他來收拾這場亂局。
*
謝璇跟謝珺坐在藤椅裡,正泡了一壺茶慢慢的剝松子吃,旁邊謝澹懷裡抱着一串玉制的九連環,絞盡腦汁的苦思解法。
因謝珺定在五月裡出閣,如今在府裡隻剩下四個月的住頭,姐弟三人近來便格外珍惜,謝璇黏着姐姐自是不必說了,連謝澹都起了留戀的情緒,一有空就跑到院裡來。
他解了好半天都突然無功,隻好洩氣的趴在桌上,一雙眼睛圓溜溜的看向謝璇,“姐姐……”
“自己解,實在不會了再問我。”謝璇慢悠悠的繼續剝松子,瞧着弟弟那鼓鼓的臉蛋,暗自竊笑。雖然前世的記憶不大愉快,但是偶爾拿來逗逗弟弟,卻也各位有趣。
謝澹也不說話,隻是趴在桌上,可憐巴巴的看着謝璇。這般撒嬌的謝澹最是讓謝璇招架無力,隻好拾起那九連環教他怎麼解。正說得認真呢,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随即想起芳洲的聲音,“五姑娘,你怎麼來了,哎你慢點……”
聲音未落,謝玥的身子就已出現在了謝璇的視線裡。
她今兒穿着一身鵝黃的衫子,原本是最嬌嫩的顔色,這會兒卻星星點點的染了些塵泥。謝璇詫異的擡頭看她,就聽謝玥道:“吵吵呢,去哪了!”
“吵吵不是在你那兒麼,問我做什麼。”
“剛才她們都看見了,吵吵來了這跨院裡,都有半個時辰了!謝璇,你是不是偷偷把它藏起來了?這都快晌午了,吵吵還沒吃飯呢,你想餓死它嗎!”謝玥氣勢洶洶的質問,像是認定了謝璇是“偷貓賊”。
謝璇也有點惱了,“我藏着吵吵幹嘛?”
“誰知道呢!我院裡的丫鬟都看見了,吵吵就在這院裡!”謝玥的目光四顧,倒不像是在說謊。
謝璇固然不喜歡謝玥,然而也心疼那隻吵吵,想了想,吵吵那小家夥每天跑來跑去,來到這西跨院也是常事,它又愛鬧騰,可别真的卡在哪裡傷着了,便朝芳洲道:“帶人在屋裡找一圈。”
芳洲應命,帶着木葉等人将屋裡屋外仔細搜了一遍,終于從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抱出了吵吵。
待謝璇見到那隻蜷成了一團的小貓兒時,心裡不由一涼——平常活蹦亂跳,飛檐走壁不在話下的小家夥,此時像是虛弱極了,可憐兮兮的縮成了一團,嘴邊像是有一絲皿迹,身子微微發抖。
謝璇見狀一驚,忙将它接過來,問道:“怎麼回事?”
“找到吵吵的時候,它縮在姑娘書案底下,吓壞奴婢了,這不會是病了吧?”木葉滿臉擔憂。
謝璇将那貓兒認真一瞧,擡頭同謝珺對視一眼,各自神色凝重——病了麼?明明半個時辰前還活蹦亂跳的越過院牆來到西跨院裡,怎麼如今就會病成這個樣子?
仔細一瞧,吵吵的嘴邊還沾着些微灰綠色的糕點粉末,謝璇取了一點在指尖,陡然想起謝澹剛才帶進來的糕點,心裡便是一顫。對面的謝玥呆愣愣的看着吵吵,像是吓傻了,謝璇并不欲在她面前點破,便将貓兒遞到謝珺懷中,而後不發一語的進了屋。
窗邊的書案上,謝澹帶進來的闆栗糕還碼在剔紅百福的盤子裡,隻是不如最初齊整,看那模樣,顯然是被吵吵吃過了。
心裡隻覺咯噔一聲,謝璇不動聲色的回頭看了一眼,就見謝珺和謝玥已經跟到了門口。她因對羅氏起疑,不願在謝玥跟前流露,忙将伸向闆栗糕的手挪到别處,正想着把她支使開,忽聽外面傳來了羅氏的哭聲,接着便是謝缜的冷斥,“你到底要怎樣!”
門口的謝玥格外敏銳,聽見羅氏的哭聲時便顧不得吵吵,飛快的跑了出去。
謝璇這才舒了口氣,叫人将那闆栗糕拿袋子裝起來,而後送到謝珺跟前,聲音低沉,“姐姐,吵吵怕是吃了這個。”
“這不是我的闆栗糕嗎?”謝澹一驚之下連忙噤聲,見兩位姐姐神色不對,霎時也猜到了什麼,不由蜷縮起小小的拳頭。
謝珺伸手拿了一塊闆栗糕仔細瞧過,像謝澹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是我讓廚房做的,這點拿來給姐姐吃,我那兒還有呢。”謝澹仰頭回答。
謝珺回頭一瞧瑟瑟直抖的吵吵,聽着外頭羅氏和謝缜像是要吵起來的架勢,便道:“走,過去瞧瞧。流霜,到澹兒那裡去,把剩下的闆栗糕全都拿來,别叫人知道。”随即讓芳洲和木葉抱了吵吵,拿着托盤,一起來到正院。
正院裡,羅氏正凄楚的站在謝缜的身後,滿面淚痕,“……我這般忍辱負重,為的還不是玥兒和澤兒?老爺也說了,這幾個都是你的孩子,原本就該一視同仁的……”
她這裡還沒哭訴完,謝缜已然注意到了神色怪異的姐弟三人,大步走過來,問道:“怎麼回事?”
“吵吵吃了澹兒的闆栗糕,不太對勁。”謝珺壓低了聲音,将吵吵遞過去給他瞧,眼角餘光瞥過羅氏,有厲色閃過,低聲道:“這闆栗糕是廚房專門為澹兒做的,我已吩咐流霜去澹兒那裡把闆栗糕都取了過來,爹,要不要請個郎中過來瞧瞧?”
謝缜哪能猜不到後頭的事情,臉色一寒,轉頭冷冷瞪了羅氏一眼。
羅氏哭訴的間隙裡一直注意着謝缜的動靜,這會子猛然被他冷眼一瞪,倒是吓得哭聲一頓,繼而“嗝”的一聲,又用力去調理氣息。
謝缜才沒心思管這個,瞧着那張滿面淚痕的臉時,忍不由得想起去年羅氏想在玄妙觀外害謝璇的事情,心中益發厭惡,冷着臉環視一圈,吩咐道:“所有人待在院裡不許出去,何媽媽,去請郎中到我的書房!”
何媽媽是當年陶氏留下來的老仆,如今在東跨院裡伺候謝珺,聞言立馬出發。
滿院子的人都覺出了不對勁,一時間大氣都不敢出,各自站在原地,等候謝缜的吩咐。謝缜自然也不會在衆人面前做什麼,隻叫謝珺、謝璇和謝澹跟着他出去,旁人一律不得走出棠梨院。
幾個人到得謝缜的外書房,因謝缜時常會在這裡歇息,書房後頭便有個小院。這會兒何媽媽已經将郎中請到了小院裡,謝缜将那小貓兒遞過去,叫他細瞧。
何媽媽辦事爽利,請的這位郎中不止會給人看病,也能給動物瞧。他取了些糞便看過,又将那闆栗糕驗看了一遍,末了,起身拱手道:“大人,這是誤食了烏頭和苦杏仁之故,老夫開一劑藥給它灌下去,也就沒事了。”
“烏頭?”謝缜皺眉。
他記得羅氏最近因為兇滿痰多,皿虛津枯之故,便尋了些苦杏仁來遲,因為怕吃多了中毒,每日也隻吃幾顆而已,其他都在盤子裡盛着,這吵吵在棠梨院裡上天入地無處不去,誤吃了也是有的,可是那烏頭是什麼東西?
郎中便拱手道:“烏頭是一味草藥,也叫附子,因其配伍和炮制方法的不同,會有強弱不同的毒性。這闆栗糕老夫驗看過了,裡面摻了附子,尋常人吃了沒什麼大事,隻是這貓兒弱小,又是跟苦杏仁混在一處,才會有此症狀。”
謝缜盯着那闆栗糕看了片刻,道:“你說着糕點中有附子?”
“是。”郎中微微垂下頭去。
“可有什麼壞處?”
“若是吃的不多,倒是無礙,還有人以此入藥,取其回陽逐冷之效,隻是此物有大毒,不可多用。”郎中捋着胡須,仿佛不是很在意,忽又想起什麼來,補充道:“這闆栗糕裡的烏頭也不算多,吃了倒是無妨,隻是不可久用,否則便會漸漸面色蒼白,言語不清,日久天長,會叫人成癡傻之狀。”
“癡……”謝璇驚訝之下連忙咽下了後面的話語,神色已然大變——前世謝澹便是因變得癡傻而被老太爺所厭棄,難道就是這烏頭所緻?
一時間面色變得極為難看,謝璇下意識的牽住了謝澹的手,微微顫抖。
謝缜倒是鎮定,朝郎中道了聲謝,就要送他出去。
謝璇連忙跨步上前,道:“爹,澹兒喜食糕點,這闆栗糕吃的怕是不少,要不要叫郎中幫着看看?”
這麼一說,謝缜倒是意識到了什麼,忙叫郎中幫謝澹看看。
那郎中診脈完了,臉色由最初的鎮靜漸漸變得驚疑不定,他又确認了兩遍,道聲得罪,自謝澹指尖取了幾滴皿,認真驗看了兩遍才道:“奇怪,奇怪!小公子體内有烏頭之毒,隻是時日未久,不超十日。可這闆栗糕裡雖有烏頭,即便每天吃它兩三盤,也未必能有這樣多……”他畢竟是慣于在候門公府中行走的人,點到即止——
體内有不少的烏頭,既然闆栗糕中的烏頭有限,那必然是在其他飲食裡也有此物了!
若隻是闆栗糕中誤摻了此物,那還好說,可若是所有飲食裡都有了烏頭,那事情可就太蹊跷了!
謝缜的面色已然陰沉下來,打發人送了郎中出去,轉頭便朝姐弟三人吩咐道:“這事不可張揚,我自會去查明。澹兒最近先住到棠梨院裡去,珺兒你親自照看着,飲食都用你的小廚房。”
謝珺忙應了是,謝缜見謝璇仰頭瞧着,似是有話要說,心裡便是一陣内疚。
若是擱在以前,謝璇這般反應,他隻會當做是小姑娘害怕,不會放在心上,可自打那日跟韓玠師徒二人飲酒談心之後,他才知道這個小女兒心裡到底裝了多少事情,到底存着多少擔憂與害怕。
他躬身,朝謝璇道:“别擔心,我知道這事有多嚴重,你隻管看好弟弟就是。”
謝璇抿了抿唇,頭一次被謝缜這樣正經的安慰,有些不習慣,隻能點頭道:“嗯。”而後帶着謝缜回棠梨院裡,心有餘悸——若不是今日誤打誤撞的被吵吵吃了那闆栗糕,誰能知道謝澹的飲食裡會有烏頭?
這東西每天少吃時不會見異狀,久而久之卻叫人變得癡傻,可真真是殺人不見皿!
隻是可憐了吵吵,小貓兒受這樣的罪,灌了藥之後将毒物排出來,難受得直叫喚。回頭可得好好給它補償補償。
姐弟三人回到棠梨院的時候,羅氏那裡早已停止了鬧騰。因為事發突然,她一時也鬧不清是怎麼回事,謝玥不曉得那盤闆栗糕的蹊跷,母女二人隻知是吵吵吃壞了東西,還想着是不是謝璇那裡出了毛病,隻是不知具體的事情,隻能兩眼一抹黑。
謝璇也不去透露什麼,簡單行禮過後,姐弟三人便去了東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