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國公府的後園裡陰翳清涼,許少留陪着韓玠、謝澹穿行在蔭涼中,好巧不巧的又碰見了謝珺和謝璇。
謝珺的孩子已經漸漸顯露出來了,輕薄的夏衫做得寬大了些,别處都空蕩蕩的随着微風而動,唯獨小腹那裡撐了起來,能看出懷孕的模樣。
見到韓玠的時候,姐妹倆倒沒覺得詫異,瞧見後頭的謝澹,着實是驚喜。謝珺自出閣後愈發沉穩,哪怕滿心歡喜,舉止也還是中規中矩,除了目中盈滿笑意,幾乎看不出太大的反應。謝璇就随意的多了,三步并作兩步的過去,問候了聲“姐夫”和“玉玠哥哥”,沖謝澹擠擠眼睛。
謝澹便将懷裡的錦盒遞給謝璇,“姐姐,給!”卻沒說是誰送的。
三個男兒身高腿長,很快便也會和在一處。
許少留下意識的就站在了嬌妻身邊,自侍女手中接過遮陰的傘撐着。
謝澹便上前道:“大姐姐!”
姐弟倆已有挺久沒見面了,謝澹好奇于謝珺腹中的孩子,謝珺聽說謝澹小小年紀就進了國子監後格外高興,便問他在監中是否習慣等等。姐弟兩個說個不休,倒将其餘三人晾在旁邊。
韓玠和謝璇在旁陪着聽了會兒,見那倆一時半刻說不完,許少留的目光又大半落在謝珺身上,韓玠便朝謝璇道:“那邊池子裡養着鯉魚吧,咱們過去瞧瞧?”
謝璇跟姐姐和弟弟在一塊兒,正聽得入神呢,随口便道:“我不去啦。”
說完後覺得有些不對勁,擡起頭往後瞧了瞧,果然韓玠正目不轉睛的瞧着她。他就倚着重檐歇山亭下的漆柱站着,臉上沒什麼特殊的表情,隻是較勁似的瞧着她,像是要将她看出個洞來。
若那目光再帶上點溫度,恐怕要将謝璇的衣衫都能慢慢烤着了。
謝璇覺得有些不自在,也有些較勁的心思,隻沖韓玠笑了笑,複偏過頭去。然而背後那股目光像是帶着力道似的,哪怕刻意去忽視,也總覺得渾身不适,她強忍着回頭瞪韓玠的沖動,目光隻微微一偏,就看見了坐在謝珺身側的許少留。
許少留也正看向她,兩人的目光觸碰到了一起。
這個姐夫是個儒雅之人,大抵是平時甚少跟姑娘們開玩笑,謝璇住進來這麼些天,雖偶爾會看到夫妻倆打情罵俏幾句,然對她這個小姨子,許少留始終是有些嚴肅的。
如今破天荒的,許少留的眼中竟帶着揶揄打趣的模樣,見謝璇瞧過來,便以目示意,叫她看韓玠。
謝璇随之望過去,就見韓玠還保持着剛才那副模樣,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不溫不火,不熄不滅。
瞬間明白了許少留那笑意的來源,謝璇臉上騰的便紅了起來。
随即咬牙切齒的瞪着韓玠,全是無言的控訴。
韓玠則是一臉無辜,那眼神仿佛是在說,瞪我做什麼,我在等你呀。
旁邊許少留憋笑憋的很辛苦,怕叫謝珺和謝澹發現動靜,便将身子微微後仰,嘴角一抽一抽的。好友和小姨子對視,一個又羞又惱,就差握起拳頭過去捶一頓,另一個則死皮賴臉,欺負少女上了瘾。
許少留忍不住站起來,“玉玠,我帶你過去。”
韓玠站着不動,淡淡看了他一眼,“忽然不想去了。”
這幼稚勁兒與平常讓人聞風喪膽的青衣衛南衙指揮佥事截然不同,許少留面上笑意更盛,隻好将目光投向謝璇。
謝璇扛不住了,期期艾艾的站起身來,“走吧。”
她一起身,對周遭情況毫無察覺的謝珺和謝澹這才發現,擡頭時各自茫然。許少留便依舊坐回原處,解釋道:“璇璇帶玉玠去看看那邊的鯉魚。”
謝珺雖沒察覺,然而跟謝璇住了這麼久,妹妹的心事她自然也知道,瞧見謝璇那滿臉惱怒羞紅之色時大約明白了什麼,抿了抿唇,并沒多說話。而謝澹被韓玠籠絡了一年多,哪裡猜不到他的心思,看看姐姐這模樣就知道又是被韓玠給逗的,于是默默的轉過頭去。
離開衆人的謝璇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時人并不禁兩情相悅的男女有所來往,隻要不做出什麼有傷風化的事情,反而會樂見其成。甚至有些開明的人家,在議定婚事後還會叫兩家男女以踏青出遊等方式多相處幾次,若合得來就更好,若是合不來,連退親也是可以的。
韓玠邀謝璇去池邊觀魚,原也不算什麼,可這麼一鬧,許少留、謝珺和謝澹三個人全都明白了韓玠那□□裸毫不掩飾的心思,更可氣的是連她的諸般反應也都看得明白。
原本該是私下朦胧處之的事情被這般放到明面,謝璇隻覺有種莫名的羞恥感升騰起來,紅着臉咬碎了一口銀牙,恨不得在韓玠身上戳幾個大窟窿。
韓玠繼續一臉無辜。
那水池離謝珺等人并不遠,兩人走到那邊,韓玠便開口了,“這麼不想過來?”
“姐姐和姐夫還有澹兒都在!”謝璇氣哼哼的瞪他,“能不能收斂點。”
韓玠便是一笑,“害羞了?”
謝璇别過頭去,“沒有!叫我過來什麼事?”
“是澹兒送你的那個錦盒。”韓玠言歸正傳,低聲道:“底座裡有夾層,回去慢慢看,别讓他人知曉。”他說話的時候神色正經嚴肅,謝璇稍稍警惕,“裡面沒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是你想看的。”韓玠笃定。
謝璇有些好奇,問是什麼東西,韓玠卻又賣關子不說。謝璇心裡貓爪子撓着似的,又氣惱他剛才的行徑,随便逛了一會兒,噘着嘴氣鼓鼓的回去了。
待得韓玠和謝澹、許少留離開,謝璇同謝珺回到閣樓之後,她便命芳洲把錦盒抱到内室裡,屏退了旁人後興沖沖的打開,就見裡頭是幾個陶人,各自吹奏樂器,琵琶胡笳洞箫古琴,各自演奏的神态惟妙惟肖。
謝璇惦記着韓玠的囑咐,也沒心思細賞,将陶人翻個底朝天也沒見什麼東西,便将那錦盒扒開。去掉底下墊着的幾層錦緞,就見一張折疊起來的宣紙齊整的放在那裡,取出來展開一瞧,謝璇霎時呆住了。
那是一張山水畫。
畫面不算稀奇,連綿的山腳下是縱橫的農田桑陌,溪水自山中緩緩流出,是許多山水畫裡常見的取景。然而那筆法……
謝璇怔怔的瞧着,隻覺得心裡砰砰直跳。
去年她跟着五公主去晉王那裡的時候,曾看過不少晉王的畫作,幾乎全是描繪山水風景。晉王殿下性子溫和恬淡,作畫時也婉轉細膩,謝璇對他的風格記憶極深。
而眼前這一幅畫雖未有任何署名題詞,那撲面而來的悠閑恬淡,卻是熟悉無比。
沒有任何标記,經由韓玠的手悄悄送到她手裡,除了晉王,還會是誰?
謝璇自打去年晉王出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的面,雖然韓玠一向都說晉王平安無事,偶爾想起來的時候,倒也也是挂懷。如今瞧着這幅畫,顯見得作畫者正是心兇豁達暢懷之時,不必言語表述,即可見他應當過得不錯。
她看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收起來。
*
晉王的畫如同在平靜的湖心投了一粒小小的石子,雖然動靜不大,到底是激起了漣漪。
謝璇這些天跟謝珺同處的時候,不時就會走神,從晉王想到韓玠,想到前世今生的不同,再想到将來要走的路。有時候坐在閣樓頂上望遠,半個時辰裡一句話都不說。
次數多了,謝珺便忍不住打趣,“怎麼,我瞧着你跟韓玉玠似乎又不像從前那樣别扭了?”
“玉玠哥哥他……”謝璇無意識的回答了半句,猛然回過神來,扭頭就看到謝珺眼中促狹的笑意,當即撲過去,“姐姐你又打趣我!那天的事情實在是意外,我也沒想到,他居然會在姐夫和澹兒跟前表露得那樣明顯!”
“我瞧着他對你是真的上心。”謝珺微微一笑,“隻是韓夫人既然不喜歡你,他的喜歡便會被抹去不少。你年紀還小,千萬要想明白。”
“我知道。”謝璇緩緩踱步,手指絞着衣袖。
往遠處瞧過去,就見一堆人簇擁着過來,留神看了看,竟又瞧見了南平長公主。
“姐姐,南平長公主來了。”謝璇這時候格外喜歡長公主的造訪,當即陪着謝珺下了閣樓,迎到謝珺的院門口,恰好又是個碰面。
長公主今兒依舊是家常的打扮,在許老夫人的陪伴下進了客廳,笑道:“我又來了,珺兒不嫌棄吧?”
“長公主說哪裡話。”謝珺連忙站起身來,笑意發自心底,“長公主大駕光臨,實是蓬荜生輝,我隻怕招待不周,叫長公主見笑。”她其實也不明白南平長公主為何三番五次的登門,從懷孕至今,也就三個多月的時間罷了,這已經是第四次登門了。
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許老夫人有意照拂,愈發愈發感激這位太婆婆。
而在許老夫人那裡,起初雖也疑惑過,然她畢竟跟南平長公主來往親厚,長公主既是給謝珺撐腰的,在許老夫人跟前便不隐瞞,交代了底細,許老夫人就見怪不怪了。
如今長公主一登門,不消吩咐,許老夫人就陪着她往謝珺的院兒裡來,倒讓謝珺有些受寵若驚,不知當如何報答。
精緻的瓷杯中是長公主最愛喝的瓜片,她問過謝珺腹中胎兒的近況,便将話題引到了謝璇的頭上,“璇璇這幾個月陪着姐姐,倒是盡心,我瞧珺兒的氣色好了不少,其中就沒少她的功勞。老夫人,回頭你可得好好謝她呢。”
許老夫人便也笑了,“确實是功勞很大。這幾回大夫過來,珺兒的胎像很穩,先前那點子郁結也都沒了,可見還是姐妹貼心,回頭我是要重重感謝的。”
謝珺牽着妹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媳婦兒這有了身子,就折騰得大家不得安生,心裡已是惶恐。老夫人能叫璇璇過來陪伴,就已經是極大的照拂了,哪兒還敢再煩勞老夫人。”她笑着瞧了謝璇一眼,“再說璇璇頑皮不懂事,老夫人寬宏大量,不嫌棄也就罷了。”
“姐姐!”
“正是好動的時候,頑皮點沒什麼不好。上回她幫我抄了那本佛經,字寫得可真是好,就算放在十五六歲的姑娘裡,也是出類拔萃了。”南平長公主招手将謝璇叫到身邊來,笑眯眯的打量,“等明年開春謝池文社再開張起來,你可不能不去。”
“謝池文社上常有大家,我也盼着能早日過去,多學點東西呢。”
“願意多學是好事,隻是不能學得太雜了,否則你這個年紀裡撐不住,反倒駁雜互擾。”長公主看向許老夫人,滿是贊許,“這孩子當真是越看越喜歡,長得這樣可人兒,看那一幅字就知道脾氣秉性,是極難得的。難怪那樣多的人喜歡。”
謝璇不明白所謂“那樣多的人”是誰,許老夫人卻是明白的。想起那一對母子來,心裡便是一歎,随即轉移話題,“說起書法,上回我聽着段老先生說,琮兒的書法又進益了,他那裡贊不絕口呢。”
段老先生是本朝鴻儒,與許家交情頗厚,是許少留的恩師,也是長公主之子劉琮的恩師。
兩人說起劉琮來,謝璇便撤回謝珺身邊,姐妹倆聽着上首的對話,謝珺卻若有所思,不時的偷偷打量南平長公主。
等長公主離開的時候,謝珺和許老夫人親自送到了府門口,在那裡碰見剛從外面回來的許二夫人,就又是一陣寒暄。
比起剛來的時候,謝璇明顯感覺這三個月裡許二夫人對待謝珺的态度變化了不少。尤其是每當南平長公主造訪一次,她的态度就好上一分,到如今,已經不見了原本那層隐然的疏遠。
謝璇為此欣慰,跟謝珺說起來的時候,謝珺也是同感,“二夫人很會審時度勢,先前大抵怨怼過我,如今長公主和老夫人這樣上心,她自然明白這兩位的意圖,不會與我為難。倒是你,璇璇,”她瞧着妹妹,眼底若有波光,“我瞧長公主對你格外上心。”
“我?她是來看你的啊姐姐!”
“是來看我的沒錯,可你沒發現麼,她找你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何況長公主府自有女官,身邊也不缺抄寫佛經的人,為何特特的叫你幫着抄兩本?她說看字就知道脾氣秉性,這後頭的意思,你沒聽出來?”
……
謝璇認真想了好半天,才緩緩道:“好像……是這麼回事。”
“長公主跟玉貴妃的交情我不知道,但他一向喜歡晉王殿下,她兒子劉琮跟晉王殿下也一向交好,自是性格相投之故。璇璇,這些事情,咱們心裡得有個數。”
謝璇有些頭疼,“可這也太牽強了。何況姐姐你也知道,咱們夫人的那些事情,長公主肯定是知道的。”當初羅氏跟謝缜的事鬧得人盡皆知,如今羅氏已故,二房分府獨住,旁人眼中的恒國公府已是留了許多笑柄。
今年年初的時候,因為謝璇到了要開始說親的年紀,年節裡被隋氏帶着去過不少宴會。她以前極少去這種場合,不知道外頭對恒國公府的風評,如今去了,才知道在羅氏的名聲之下,許多高門都是不樂意跟恒國公府結親的。
南平長公主是皇室中人,要挑兒媳婦,京城内外哪個不能随便挑,非得找她?
謝珺便點着她的鼻子一笑,“這麼說起來可真是愁人了。不過愈是居于高位,眼光見識就愈不同于旁人,你瞧玉貴妃不就很喜歡你麼?”
這個道理謝璇也是明白的,便也一笑,“算了,那些俗人之見,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