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璇這一躲就躲到了臘月。
期間韓玠就算事務繁忙,也還是按照先前所說的,每月會來看她一次,跟她說說近來的進展,順便送些有趣的小物件。謝璇沒法像他一樣自如來去,反正在府裡也是閑着,便拿秋梨、桂花之類的做些糕點果脯送給他,也算聊表心意。
溫百草那裡次月就遞來了消息,願意進謝璇的成衣坊試試。
謝璇對此倒沒覺得意外,畢竟前世跟溫百草相處的時間很久,知道她的性子,溫百草放不下心頭之好,進成衣坊是遲早的事情。隻是成衣坊要年底開張,她這裡又不敢随便跑出去,好些事情沒法辦,便跟謝缜攤了底子,将芳洲的哥哥要過來幫忙。
臘月初的時候,天氣已經十分嚴寒。
謝璇早起後先喝了暖胃養皿的湯,洗漱罷了到屋外頭一瞧,天氣陰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這會兒院裡的花木早已凋了,除了一叢竹子和幾棵柏樹尚且保持着綠色,也就廊下的綠欄杆能入目。
她照常裹了大氅,出了西跨院的時候,就見謝玥站在對面,正在等她。
因前些天氣溫驟降,謝老夫人那裡受寒落病,這幾天姐妹倆都是每日早起先去榮喜閣問安,完了再回來各做各事的。
羅氏過世已經快兩年了,謝玥最初還被嶽氏挑唆着不安分,如今被晾了這麼久,身邊有徐媽媽盯着,謝缜也不再如從前般寵她,日子久了,脾氣便被磨去不少。姐妹倆雖不至于親近,然一起去給謝老夫人請安的時候也不再如從前般生疏,到了榮喜閣中,謝老夫人也是欣慰,“外面像是要下雪了,你們倒是來得早,坐着吧。”
謝璇同謝玥依序坐下,“老夫人身子瞧着倒是好了許多。”
“每日喝藥,就算身子不好,瞧着也能好些。”謝老夫人心情不錯,歪在墊了厚褥子的短榻上,上下打量着姐妹二人,笑了一笑,卻沒說什麼。
沒過多久,隋氏就帶着謝珮過來了。
謝珮是個嬌憨可愛的性子,跟謝老夫人問候過來,就到謝璇身邊坐下,将一雙手遞過來,“外頭好冷呀,姐姐你看我這手都快凍壞了。”
謝璇摸了摸,果然是涼飕飕的,于是将懷裡的手爐遞過去,“快捂捂。”
旁邊謝玥便笑道:“丢三落四的,出門又忘記帶手爐了吧?”
“出門太匆忙,忘記了。”謝珮吐了吐舌頭,“昨晚風刮得厲害,剛才已經飄起了雪渣子,要是雪積厚了,咱們堆雪人吧?”
如今府裡就這麼三個姑娘,就算有些龃龉,也能在日常來往裡消磨掉。今冬雖下了幾場雪,卻都不夠厚,若是這場能下大了,堆個雪人确實也不錯。
姐妹三個這頭正悄悄說話,上頭隋氏也在跟老夫人說事兒,“……昨兒已經把娘娘要的東西都送進去了,老夫人隻管放心。聽來傳話的公公說,皇後娘娘的病倒像是越重了,前兩天召了好些太醫進去,也沒診出個結果來,如今還是靜養着。咱們娘娘幫着處理事務,也是忙得很。”
“皇後娘娘一向康健,怎麼這會鳳體就欠安了呢。”謝老夫人搖了搖頭。
“娘娘原本就畏寒,每年臘月總要多召幾回太醫,如今又這樣……”隋氏也歎了口氣,“聽說太子殿下衣不解帶的侍奉在側,叫人瞧着都動容。”
謝璇如今困在府裡,外頭的消息并不太靈通,聽她們提及皇後,便在旁邊留心聽着。隻可惜隋氏并非命婦,謝老夫人又染珂在身不能入宮,她倆說來說去,所知所解的也都有限,謝璇并沒聽到太多有用的消息。
從榮喜閣出來的時候,雪已經滿天滿地的飄了起來,謝璇冒着雪回到棠梨院,連跨院的月洞門都還沒過呢,就被謝老夫人身邊的老媽媽給叫住了。
“姑娘,南平長公主府來了人,說是請姑娘過去幫着抄佛經,老夫人已經應了。”老媽媽的臉上挂着喜色,問道:“姑娘這就走麼?”
謝璇這會兒衣衫齊整,沒有華衣麗飾,去抄佛經倒是使得的,索性原地折轉,帶了芳洲在身邊,跟着老媽媽又往榮喜閣裡去。
*
馬車出了恒國公府,卻并沒往南平長公主那裡去,而是到了西平伯府跟前。
謝璇有些詫異,那帶她前來的女官便解釋道:“長公主今日造訪西平伯夫人的時候,說起姑娘抄的佛經極好,特意請過來的。”
長公主拜訪唐夫人,還一起抄佛經?這倒讓謝璇有些意外。
一路冒雪進去,到了屋裡解去落了不少雪末的風帽和大氅交給芳洲,繞過那一扇大理石屏風,暖烘烘的屋子裡,果然見長公主和唐夫人一人一案,正在抄經。她們的下首,唐婉容也跪在矮案跟前,拿了毛筆慢慢抄着。
謝璇上前拜見,南平長公主便擡起頭來,微微一笑,“過來我瞧瞧。”待謝璇到了跟前,捏着謝璇的手試了試,才稍稍放心,“還好沒受涼,我就怕你一路過來,吹着冷風委屈了。”
“能為長公主抄佛經,璇璇求之不得,怎麼會委屈。”謝璇微微一笑。
在場三個人都是跪坐在矮案跟前抄經的,紫金香爐裡還焚着極好的檀香,筆墨紙硯一應俱是上品,三人方才又是神色肅穆,倒不像是日常抄經消遣的模樣。
謝璇隐約猜到什麼,心神不敢太放松,笑容并未綻開。
果然,長公主命人倒了杯茶給她,又指了指唐婉容對面的矮案,“宮裡皇後娘娘鳳體欠安,請了高僧入大佛堂,要供些衆人手抄的經書,為皇後娘娘消災祈福。我想着你性子安靜,又頗有佛性,就專程派人叫你過來,也算是替你們府上盡些心。”
皇後娘娘母儀天下,又是元靖帝的原配,她鳳體欠安的時候,進獻佛經總是沒錯。長公主讓謝璇也參與,不止是恒國公府盡心,于婉貴妃也是有益的。
謝璇自是感激,忙道:“多謝大長公主惦記,璇璇必會認真抄寫佛經。”
屋子裡的檀香叫人心神甯靜,長公主抄寫佛經的時候很認真,這會兒心如止水,也沒再多說什麼,叫謝璇喝茶暖着身子,自去旁邊抄寫。
待得晌午将近,唐夫人身邊的丫鬟進來悄悄禀事,唐夫人才擡頭道:“午飯已經備好了,長公主先歇息片刻,待用完了飯再抄吧?”
南平長公主将那一句抄完了,便擱下筆,“那就歇歇吧。”她的語氣頗為随意,看起來似乎跟唐夫人挺熟,又将唐婉容和謝璇抄的經書看了看,誇贊道:“都很用心。”
“婉容平常跟着我抄經,已經習慣了,倒是六姑娘——”唐夫人像有些意外似的,“沒想到也能這樣靜下心來,書法秀雅端正,看得出一筆一劃都用了心。”
長公主便是一笑,“我以前就說這孩子心靜,如今可算信了吧?”
說着話兒出了内室,長公主身邊的女官上來禀事,唐夫人帶着唐婉容和謝璇先到暖閣裡去。過了會兒長公主進來,語氣中有些無奈,“果真被你說中了,這一前晌,拜帖就遞了十幾封。還是你這裡清淨,能安安靜靜的抄經。”
“皇後娘娘病了,關心的人自然多。況且這病纏綿了這麼久,确實是罕見的。”唐夫人命人将碗盞飯菜擺好了,轉向謝璇,“今兒既是抄經,晌午就隻備了素菜,六姑娘吃得慣吧?”
“在府裡的時候,偶爾也會跟着吃齋,倒有些想念了。”謝璇滿心裡都是疑窦,趁機問道:“我在府裡也聽見皇後娘娘病了,隻是我們老夫人最近也受寒染恙,不敢再帶病去打攪,都很擔心呢——皇後娘娘她病得厲害麼?”
她這樣一問,雖隻是個十二歲的姑娘,卻俨然是有些替謝老夫人詢問的意思了。
恒國公府在外的名聲雖不好,那也都是謝缜造下的,長者雖落了個教子不善的名頭,到底也不必替他擔着名聲。宮裡的婉貴妃還是和從前一樣受寵,五公主也頗得皇上疼愛,謝老夫人這個老封翁自然也是不能忽視的。
唐夫人不敢擅言,南平長公主倒是開口了,“也算不上嚴重,隻是病情總拖着不見好。九月裡就說是欠安,心神不甯的,入了冬愈發厲害,到現在天寒地凍的,病勢愈發纏綿。太醫能用的藥都用了,皇後娘娘自己覺着恍惚,也想請個高僧來瞧瞧。咱們今日抄經,就是為的這個。”
“那可要多誠心的抄一些,積的福緣多了,也許娘娘鳳體就痊愈了。”謝璇說罷,便夾菜慢慢嚼着,心裡卻有些詫異——
她原以為皇後娘娘是最近才病的,聽長公主這意思,倒是九月裡就有了?
因韓玠所做的事涉及宮廷内外,謝璇對這些便格外留意。皇後又是太子的生母,韓玠曾說越王以為他是太子的人,正籌謀着對付他,那麼将線索串起來,莫非皇後的病也跟這個有關?可前兩回韓玠來的時候,隻字都沒提皇後的病情,倒是提過以前在皇後跟前的一個宮女叫莫藍的……
謝璇猛然想起什麼,手中筷箸一頓。
依稀記得八月底的時候,韓玠就曾提過那個莫藍,後來再見面,他又說那個叫莫藍的宮女失了蹤迹,頗為苦惱。而皇後恰是九月裡就鳳體欠安,長公主說是心神不甯,莫非與此有關?
謝璇強自壓着心思,隻管低頭吃飯。
她跟長公主接觸的時間不算太長,也就是謝珺懷孕後的那幾回。這位長公主出生于皇家,心機城府自是有的,可觀她諸般行事,卻也是個率真的人——
譬如應元靖帝之命掌管謝池文社,對其中貴賤諸人一視同仁,聽說她還曾從其中發現了些人才,出面舉薦給元靖帝;譬如為陶青青的一番苦心,她便不辭辛苦的多次上門,專為謝珺撐腰,還是纡尊降貴,親自往謝珺住處去的;再比如對晉王和玉貴妃,也比旁人更加和善懷念。
那麼她說的這番話……謝璇想來想去,覺得她沒必要騙她一個小姑娘,這麼說,應當是出于對皇後娘娘的關心。
好在各家用飯的規矩不同,謝璇哪怕沉默少言,上首兩位也當是謝家規矩如此,并未覺得異常。
飯後歇了半個時辰,後晌又抄了兩個時辰,才算是抄好了。
外頭的雪早已經停了,前前後後紛揚着下了一整天,這時候雪幾乎有三寸厚了,踩在上面,輕易能沒過腳踝。西平伯府裡本來就不事奢華,一應屋宇裝飾從簡,被這深雪覆蓋,愈發隻覺得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那些藏在雪下的萬種風雲皆都消失。
南平長公主收好了經書,說是要趁着天色尚早送進宮去,一面又叫人分出車馬來送謝璇。謝璇哪敢這樣勞煩,唐夫人也覺得不必折騰,又不敢叫謝璇獨自回去,便叫家下人備了車馬,由唐靈鈞送謝璇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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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靈鈞長得愈發高了,十五歲的少年,個頭兒就跟雨後春筍似的。
謝璇上回見他的時候,還沒覺得什麼,如今隔了幾個月再見,便覺他身材愈發高挑,像是風中挺立的竹竿似的。
兩人出了西平伯府,因為還有層雲堆積在空中,酉時剛到,天色就有些暗沉沉的了。府門前的積雪已經掃淨,馬車辘辘的行過去,謝璇抱着手爐子靠在軟枕裡,掀起側簾的時候,能看到旁邊堆疊極厚的深雪。
牆頭瓦上皆是白茫茫的,樹梢被積雪壓彎,沉甸甸的墜下來,偶爾有晚風吹過,便開始簌簌的往下掉。
唐靈鈞就騎馬在側前方緩行,背影颀長高挑,不時的轉過頭來看看馬車是否無恙。
到了街市上,這會兒正是官員們出了衙署,車馬交錯擁擠的時候,倆人的車便被堵在那裡,烏龜似的慢慢往前爬。
唐靈鈞似乎覺得百無聊賴,索性策馬到了謝璇旁邊,挑起一方車簾,目光灼灼的,“車子走得好慢,我騎馬送你回去如何?”
“若是趕時間,不若你先回去吧?”謝璇也有些不好意思,“如今快年下了,五城兵馬司通常巡查得更嚴,不會出什麼岔子。否則等你送我到了府上再回去,豈不是已入夜了?”
這些話唐靈鈞統統都忽視了,隻是依舊灼灼的盯着她,“你不想跟我騎馬是不是?”
……謝璇抱緊了懷裡的手爐,稍稍尴尬。
她又不是全然懵懂的少女,先前對唐靈鈞的異常已經有所察覺,如今被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自然不會無動于衷。隻是她跟韓玠同乘一騎、被他抱在懷裡的時候都沒覺得什麼,可若是跟唐靈鈞……
兩人年齡相差太少,就連一人一騎的回去都覺得奇怪,更别說旁的了。
謝璇隻能搪塞,“外頭風太冷了,騎馬回去必會着涼,還是馬車裡暖和些。”
“唔。”馬車半天沒動,唐靈鈞便還是保持着那個姿勢盯她。
謝璇心裡倒是沒起什麼波瀾,隻是往裡縮了縮,“天已經很冷了,唐公子還是回去吧,免得受了風寒,叫令堂擔心。”
“你還是不肯叫我一聲哥哥,如今趕我走就是拒絕我了?”唐靈鈞喟歎。
他的直白叫謝璇稍稍詫異,随即笑了笑算是默認。
唐靈鈞卻沒有退卻的意思,往近處湊了湊,“六姑娘聰慧靈透,今日我母親見過,必定十分欣賞。”他忽然轉了話題,随即那雙眼睛裡便露出天生的野性來,“我母親是鐵勒人,父親小時候也曾在鐵勒遊曆。據說鐵勒民風彪悍,男子若是有了喜歡的姑娘,就會拼力搶過來據為己有——當年我父親就是搶了我母親,才有的我。”
他說的直白,眼神卻更直白,将所有的心思表達得淋漓盡緻。
在這個深雪黃昏的街市上,周圍車馬交錯、行人如織,冷冽的晚風讓每一寸肌膚都覺得冰寒。他的目光卻像是燎原而起的火焰,熾熱而直接,叫謝璇想起韓玠曾說過的漠北篝火,透着張揚與野性。
謝璇詫異于那種陌生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抱緊了手爐,避開他的目光,而後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韓玠。
天色漸漸暗沉,飛檐層疊的街角處,他一襲墨色披風覆身,騎着紅色烈馬,正緩緩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