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機一壞,惠王就抓瞎了。暴力重擊砸壞的,修都修不了,要重新造一架,耗費的人力物力不計其數,關鍵時候西蠻也沒有時間重造。從來祖祖輩輩攻城略地就沒有依靠過這些“奇技淫巧”的外力,西蠻汗王對惠王的觀感再次下降。
西蠻軍隊雖然退遠了,可依舊以包圍的姿态圍着嘉峪關,戰争進入相持階段,表面卻詭異的平靜起來,連日常攻防試探的小規模戰役都停止了。
夏陽侯一來,周煄就從繁重的軍務中解脫出來,有功夫研究陰謀詭計了。
周煄上門拜訪靖安侯,他雙腿不同程度截肢,又常伴“幻肢”痛,先前生死關頭還能咬牙硬挺,現在已經挺不住卧床休息了。因此靖安侯再能幹再得周煄信任,也沒辦法為扭轉局勢出力。周煄不合時宜的得出一個結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周煄到的時候,靖安侯擁裘圍爐,在暖廳裡看窗外的風景。
“舅公,這幾日可安好?”周煄親切問好,拒絕了仆人搬過來的大椅子,挑了個矮繡墩,坐在靖安侯身邊。周煄輕輕給靖安侯掖緊毛毯,不經意觸碰到他的手掌,冰涼、幹燥、幹瘦,家人把他照顧的很好,可是他的身體已經沒有足夠的能量保持手心的溫度了,這真的是一雙老人的手。
靖安侯不自然的把手拿出來,即使觸覺已經退化了很多,但這麼長時間已經足夠讓他明白自己是個什麼狀态。原先老妻握着他的手直哭,他隻以為是擔心自己,後來他才知道原因。自己畢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風雨刀劍中呼嘯往來的将軍了,每一次握着他的手,都能感到生命走到最後的悲涼。
“都好,在這軍營裡吃穿不愁,家人平安,心裡高興,什麼都好,現在夏陽侯來了,就更好了。”靖安侯緩慢道,靖安侯府也在東坊市,家眷連夜轉到了軍營。他的身體連支撐他觀看東坊市伏擊戰的精力都沒有,隻能聽事後的消息。嘉峪關的局勢一直膠着,靖安侯迫切想貢獻自己的力量,隻能躺在床上的将軍,這不能是他的歸宿。
“姑爺爺來拜訪過您了。”周煄微笑道。
“是啊,一把老骨頭,隻能和劉老弟說說閑話了。”夏陽侯可不姓夏,他姓劉,關中大姓,百年豪門,不然也不能娶了先帝最疼的小公主。
“怪不得我看姑爺爺兇有成竹的模樣,看來是取得真經了。”周煄笑道。
靖安侯自嘲一笑,“經的多了,唯熟練爾~”
周煄想到另一個唯熟練爾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
靖安侯不明所以,轉移話題道,“聽說易北和西蠻大軍同時停止動作了?”
“是啊,兩軍交戰,相互敵視防備,易北和西蠻汗王倒是有默契。”
“那你可想出解圍的辦法了?”
“經過兩次大勝,西蠻銳氣喪失,夏陽侯又是經驗豐富的老将,守城無虞。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易北,得想辦法把他手上的大軍化為己用才行。”周煄坦白直言。
“是這個道理,那可有人選了?”
“想來想去,隻有我了。”周煄無奈道,他是個戰五渣,不通軍略,真上了戰場還要别人保護,這些他自己也清楚,可是除了他還有别人能勝任嗎?易家在西北根深蒂固,易北在西北經營數十年,沒有周煄這樣皇族公爵的身份,怎麼壓得住。
靖安侯搖頭失笑,“還有更好的人選,國公爺沒發現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不行!”周煄斷然拒絕道:“您這身體,絕對不能再上戰場了。”就是安穩養着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天呢,并發症一來,生死隻在轉瞬之間。
“想到哪裡去了,老夫就是想去,也跨不上戰馬了。”靖安侯笑道:“我說的是……易忠!”
“他更不行了。”周煄想也不想的搖頭,“你是沒看見夏陽侯來的那天,讓他當場說易北的作為他都難為的很,我知道這人留守是忠義,可忠義的人重感情,生養之情,兄弟袍澤,他又怎麼……”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靖安侯一聲歎息似的話語,周煄卻恍若醍醐灌頂。
是啊!是啊!
周煄聽說過很多靖安侯年輕時候的故事,他還是青年父親就自殺保全全族,他臨危受命,抗起方家的興衰,還有那麼多至今讓說書人朗朗上口的經典戰役,而這一切都存在于“聽說”中。周煄第一次見靖安侯,是他曆劫歸來,被親兵護着,性命垂危,危在旦夕;之後每一次見他,他都已病人的形态出現,蒼白的、虛弱的……直至這句話響起,周煄才意識到,這是靖安侯,鎮守西甯關三十年,威名赫赫的軍侯!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對啊,對啊,我怎麼沒想到,我怎麼沒想到!”周煄一擊掌,興奮道:“我馬上回去布置!”
跑出去兩步,又颠回來給靖安侯作揖,不發一言,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
回去之後周煄就大量往戰場上灑探子,反正進入相持階段,大家誰也奈何不了誰,都在等待時機。
不久,易流戰死的消息就傳過來了。易流原本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即使他是易忠的嫡長子,隻這一層身份,平時在嘉峪關做個纨绔都要小心點,可現在,他的死卻是一件大事。
……………………
易雲在易府的祠堂裡跪着,已經兩個多時辰了。易家先祖當年為帥府擇址的時候,為了同甘共苦貼近士兵,沒有選擇富貴人家聚居的東坊市,愣是把帥府建在了軍營邊上。易北繼承了帥府,也沒有搬離舊址,這次倒陰差陽錯的保全了帥府。易夫人是個賢内助,她雖不清楚戰局,但一直不忘為自己的丈夫刷好感度,把家人集中在主院,剩下的偏院都安置了東坊市搬出來的人家,現在誰有不念易夫人的好呢?
易雲一回來就跪在了祠堂,易夫人又如何不擔心。
陰冷的祠堂閃着蠟燭的冷光,易夫人吱呀一聲推開厚重的木門,繞過層層帷幔,隻見易雲一身戎裝,甲胄未解,端跪在祖宗牌位之前,面色冷凝。
易夫人緩步走進,拈香三拜,插入香爐,喃喃道:“列祖列宗在天有靈,保佑兒孫平安歸來。”
易夫人敬拜過祖宗,才回頭溫聲道:“雲丫頭,起來吧,你明日還要去守城呢。”
“大伯母不必管我,您先回去歇着吧。祠堂有易家英靈在上,我有許多想不通的問題,來冷靜冷靜。”易雲神色平淡。
“雲丫頭,你是個好的,多少男兒都比不過你,若不涉軍情機密,你若信得過我,就和我說說吧。即便不能為你解惑,有個人聽你傾訴也是好的。”
祠堂中蔓延着一片沉默,半響,易雲才緩緩開口道:“大伯母,您說易家是武将世家,忠勇傳世嗎?”
“自然是的。”易夫人斬釘截鐵道,看着先祖的畫像和牌位,道:“我易家行伍出身,舉家投軍,易家兒郎戰死沙場百一十三人,出過兩任西北大将軍,三品以上将軍二十七人,偏将、裨将不勝枚舉,既是武功傳世,又是簪纓世家。”
“是啊,易家滿門忠烈,是先人用熱皿染紅的軍旗,爹爹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從太/祖到當今,才如此信任我們易家,不忌諱易家在西北勢大。”
“你是想你爹了嗎?”易夫人溫柔道:“别怕,嘉峪關經過多少次戰争,朝代更疊,人來人往,那城牆還依然聳立。隻要守住了嘉峪關,我們就安全了。”
易雲苦笑着搖頭,“嘉峪關還在,我心裡的城牆卻跨了。”說完易雲也不再掩飾,淚水滑過臉頰,砸在冰冷的鐵甲上。
“雲兒,出了什麼事?你别哭,别哭。”易雲來帥府多少年了,就是她娘把她留在陌生的大伯家,她都沒有哭,現在是怎麼了?
“大伯母,大伯母,大伯他……叛國了!”
易雲話音未落,易夫人就仰面倒了下去。易雲一個健步起身摟住她軟下來的身子,抱着易夫人反手就給自己一個嘴巴子,“大伯母,您聽得道我說話嗎?都是我胡言亂語,你别生氣。”
“告訴我!是不是易忠出事了!”易夫人緊緊拽着易雲的袖子道。
易雲有些呆愣,懷疑是不是易夫人忙中出錯說錯名字了,易北叛國怎麼會問易忠是不是出事了。
“不是易忠,那是易國、易民,還是易安?都不是嗎?是流兒是不是,流兒出事了!”易夫人看着易雲的臉色一個一個報名字,最後痛苦的确認道:“是流兒嗎?不是的,對不對?”
易雲沙啞着喉嚨道:“你早就知道。”
“流兒死了,流兒死了,那其他人呢?易精還活着對嗎?”易夫人恍若未聞,一直拽着易雲的胳膊求答案。
“你早就知道!”易雲回身把易夫人推到蒲團上,嘶吼道:“你看看這滿堂的牌位,你居然早就知道,‘武功傳世,簪纓世家’,話音還在這祠堂裡回響,你居然早就知道!”
看易夫人的反應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若不是她的親身兒孫出事,她不會暴露。
“是,我知道,可并不早,至少不比你早。”易夫人淡定的坐起立,道:“夫妻幾十年,自從他把大軍帶離嘉峪關我就知道了,我還知道我的傻兒子自請留守,我沒辦法勸他一起走,就隻能留下來陪他了。”
“那幾位嫂嫂侄兒呢?敏妹呢?你呢?我們都是棄子,你知道嗎?”
“我知道,那有什麼關系,易家以身殉國的女眷難道少了,不過是又添一人爾。”易夫人平靜道。
易雲搖頭苦笑,易夫人在她眼中就是一個溫婉慈祥的賢妻良母,沒想到……沒想到啊!
“是啊,你的兒子都跟着出城了,甚至嫡長孫也出城了,你還有一個兒子留守,你就陪着他,他死你也不必活。反正兒子在,孫子就還會有,你不必顧忌那些年幼的侄兒侄女,連一向捧在手心的女兒也不會顧忌。”易雲内心悲苦,她為着自己投向周煄内疚自責,沒想到她看中的親人毫不猶豫,眼睜睜的看着她去死。何其涼薄,何其冷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