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436章 番外·明儀篇
明儀覺得父皇和天底下的父親都不太一樣。
雖然貴為一國之君,他卻有一顆憐憫之心,那時她還不太懂,這對一個帝王來說是何其難能可貴。
同樣,也是滅頂之災。
譬如父皇對她嚴厲,課業必須做到最好,卻會在她挨闆子後,一邊為她上藥,然後滿眼心疼問她疼不疼。
對朝中犯錯的大臣,他同樣不忍太過苛責,往往都是小懲大戒。
但某次,因為他的縱容,某個大臣利欲熏心,正在施工的礦道塌方,百餘名礦工無辜身亡。
這算是一起性質相當嚴重的事故。
燕明儀來到養心殿時,父皇坐在椅子上,竟能看出幾分寂寥,他将她抱上膝蓋,眼神空洞茫然地問道:
“明儀,父皇是不是做得不夠好?”
燕明儀無法評判,輕輕拽住他衣袍一角,闆着小臉嚴肅認真地回答:“父皇是最好的父皇。”
盡管她覺得有些時候他太過心慈手軟,不過沒關系,這并不影響父皇在她心中的形象。
更何況他是皇帝,他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但父皇隻是摸了摸她的腦袋,無聲歎息,久到燈燭爆出一聲噼啪聲響,他才恍然回神:“回去歇息吧。”
此後父皇愈發兢兢業業,好似頭頂懸着一把巨劍,随時都會落下。
他像一把緊繃的弦,因為無法苛責别人,所以隻能嚴格要求自己,燕明儀看在眼裡,默默心想:
她要快點長大,才能保護父皇。
某次,父皇心皿來潮帶着她偷偷出宮,說是要去看日出,還不許侍衛跟着,他經常做出一些令人驚訝的舉動。
兩人一前一後登上山頂,疲憊被抛在腦後,遼闊壯美的景色在眼底鋪陳開來。
兩人誰都沒說話,父皇靜靜望着,眼底情緒是她難以理解的複雜,他忽然笑着看向她:“明儀,從這裡望下去,你看到了什麼?”
燕明儀認認真真瞧了瞧,給出一個中規中矩的答案:
“萬裡江山。”
父皇蓦地笑了起來,然後搖了搖頭:“不,是芸芸衆生。”
晨光映照在他認真的臉上,這一刻他褪去那身高不可攀的龍袍,仿佛隻是一個普通人,連表情都真實生動。
其實沒什麼特别的,可不知為何,那一幕她記了很久。
燕明儀曾問過父皇,為何會對她抱有這麼大期待?
他深深望着她,緩慢地開口:“女子的一生大多像被設定好一樣,無非嫁人生子囿于後宅,可父皇希望你的未來,有更多可能。”
他忽然笑起來,語氣透着點玩笑,“當然了,如果你能改變更多女子的處境,将她們放出牢籠,去見識未曾見過的廣袤天地,那意義就更不同凡響。”
他也不是一開始就認定明儀,如果她不争氣,他也不可能強行将她推到這個位置。
可他的這些子女中,唯有明儀最像他,她繼承了他的意志,并且有能力有魄力,他相信如果是她來當這個皇帝,能做的更好。
這話在當時看來,無疑是驚世駭俗的。
可燕明儀聽得認真,并且記在了心裡。
可父皇終究沒有看到那一幕,他死的猝不及防。
表面上,他死在了自己兒子手裡,可燕明儀心知肚明,他死在了黨派鬥争中,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幾位大臣都參與其中。
無論是父皇那些激進的改革,還是他力排衆議想立女帝的想法,都讓很多人不滿已久。
他的對手從來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螳臂當車,注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
燕明儀曾問過池宴:“宮變那時,你明明遠在江州,為何會對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行動了如指掌?”
池宴唇角微擡,片刻後看了過來,意味不明地道:“臣若說,是做了個夢,不知陛下信不信?”
燕明儀顯然不信,嘴角輕撇:“不想說就算了,拿這種冠冕堂皇的話敷衍朕。”
她也沒追問,想來他有自己的法子。
池宴斂下眸,卻有些失神,眼眸沉沉的。
因為他知道,那不是夢。
那個大師送的香确實管用,很長一段時間,沈棠甯不再做夢,他卻開始反複夢到那些畫面。
那些,令她痛苦的根源。
他一直沒告訴她,而是暗中籌謀,徐徐布局。
沒關系,他會為她鏟除一切危險因素,那樣的經曆,絕不會上演第二次。
于是才有了他對池景玉說的話:
“活了兩輩子都栽在我手裡,滋味如何?”
恐怕池景玉到死都以為,他也重生了。
池宴斂去眼底陰霾,算了,不提那個垃圾。
*
“陛下,大臣們又在催促您早日立皇儲。”
台下的女子面色沉靜,說起這麼敏感的話題也不見任何情緒起伏。
燕明儀瞥她一眼,心想也隻有她沈棠甯敢面不改色觸她黴頭。
她神情漫不經心:“立皇儲?那也要有孩子啊,朕跟誰生去?讓那些大臣把自家兒子拾掇拾掇,送進宮來選秀?”
饒是沈棠甯心理素質極佳,聽了這話也不由嘴角微微一抽,竟認真思考起來這個提議的可行性:
“也不是不行。”
燕明儀冷笑一聲,扔下奏折瞪她:“沈棠甯你是想死嗎?”
沈棠甯挑起唇角,恭恭敬敬地回:“臣是擔心陛下再這麼折騰自己的身體,恐後繼無人。”
燕明儀無疑是位非常勤勉的帝王,忙碌起來常常寝食都顧不上,這樣透支自己身體的法子,沈棠甯時常會擔心她累垮。
她被氣得深吸口氣,按了按額角,終是忍無可忍地道:“不是還有燕淮嘛?讓他滾回來!”
憑什麼自己忙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還有功夫帶着媳婦兒周遊世界?
沈棠甯閉了嘴,沒過多時外頭傳來宮女恭敬的聲音:
“首輔大人。”
燕明儀冷冷望過去,就見池宴笑吟吟走進來,一副欠揍的嘴臉:“陛下,臣來接夫人回家。”
這是過了時辰問她要人來了!
這樣的情況并不罕見,燕明儀陰陽怪氣地諷他:“首輔這是拿朕的養心殿當自個兒家了?”
池宴一臉驚訝:“微臣怎敢?陛下真是誤會臣了……”
燕明儀不耐煩和他周旋,擡了擡手:“滾吧。”
池宴于是理直氣壯挽着沈棠甯走了,沈棠甯明顯比他有禮貌,拉住他行了禮後,還提醒她要注意身體。
兩人離開後,養心殿又恢複了冷清,昏黃的光從殿外鋪進來,燕明儀兀自坐了會兒,擡筆寫下傳位诏書。
人人都以為,她登基後會想方設法奪了燕淮的權,要麼暗下殺手要麼将人驅逐。
可她從始至終就沒這個打算,這個皇位遲早是他的,就連她也不可否認,燕淮是位相當優秀的太子。
但在這之前,她還想做些什麼。
引芳端來藥膳,不等她露出抗拒的神情,笑眯眯提醒她:“殿下是要奴婢把沈大人叫回來?”
燕明儀臭着臉慢慢用完,出門消食。
憑欄而望,她擡頭望着鋪滿霞光的天際,怔怔出神:
“引芳,我想去看看父皇。”
也不知道,在池宴所說的那個世界裡,他過得好不好?
如果可以,她真想去看看。
……
——全文完——